2018年4月21日 星期六

毓老典型 龚鹏程 (本文为《毓老真精神》书序)


毓老从不上媒体,也不出书、不做公开演讲。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只是个隐士,绝对没有声音。但他渊默而雷声,大名震漾于几代学人之间......可是对他的身世与学问,又模模糊糊,搞不甚清楚,传说出奇的多。


毓老典型    龚鹏程         (本文为《毓老真精神》书序)

《毓老真精神》谈的是一位奇人毓鋆。由于他的年辈与德望甚高,故在台湾,一般皆尊称他为毓老。

 毓老从不上媒体,也不出书、不做公开演讲。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只是个隐士,绝对没有声音。但他渊默而雷声,大名震漾于几代学人之间。大家都知道这是位真正的大儒,乱世之豪杰、浊世之奇人;可是对他的身世与学问,又模模糊糊,搞不甚清楚,传说出奇的多。

 作者张辉诚曾受教于毓老。虽时日较短,入门亦属后进,心灵却深受震盪。故于毓老过世后即遍访周谘、爬梳文献,整理了他的身世大样,勾勒轮廓。把毓老不为人所深知的部分,清晰道出,可谓贡献良多。尤其是溯考其家世、经歷,普查毓老的外籍学生名单,具见劳绩。令人对毓老生平行履有「终于可以掌握了」之感,不致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

 但身世履歷等等,其实都只是「迹」,而非「所以迹」,非其真精神。毓老精神气力所萃,端在讲学!

 近代儒者,其实都有个办书院讲学的梦。不过,书院是古代的传统,古来儒者讲学皆在书院,这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在近代就难了。

 为什么?废科举、立学堂以来,教育国家化,实施的,乃是一大套学自西方且经东瀛改造过的所谓现代教育体制。书院虽不以科举为事,但在这波风潮中一样遭了否弃,不再能继续承担教育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想再去办书院,实即体现了儒者反体制、反时代、反对现代教育的精神。

 如此反时代、反体制,自然易贻人以保守、落伍之讥。幸而现代教育本身乃是扶不起的阿斗,弊病太多、太过明显了,所以社会上对于想恢復书院传统的人还不敢太过非难。而现代教育既是如此之烂,真想办教育的人自然就会越想把书院办起来,实施自己心目中真正的、中国的教育。这也即是近代儒者都有办书院之梦想,前仆后继的缘故。

 可惜此事又是想着容易做来难的。近人所办,以马一浮先生復性书院为最着。但若细看,便知復性书院维持的时间极短,讲了几期就仅能去刻书了。后来竟连刻书也难以为继。其所裁成之人才也甚少,仅存一册《讲录》以令人缅怀之而已。

 马先生之失败,或许与他坚持不进入国家体制有关,熊十力先生当年即曾为此与相诤论,甚至分道扬镳。至今两贤在办学上孰是孰非,也依然是桩公案,难有定论。我自己办佛光、南华两大学,试图在现代大学体制中恢復书院传统,一样以失败告终。故于二贤之争,益发不敢轻议。因为我深知无论採取什么办法,想在现代社会中恢復书院教育,都是太难太难的事。

 唯一令人对此仍存希望、仍相信儒者事业毕竟可为、仍觉书院终究在现代证明了它可胜于现代教育的,乃是毓老所开创的典型。

 毓老乃逊清贵胄,据说幼时曾受教于康有为、王国维,已而随溥仪在偽满,后又来台,任教上庠。这些早年经歷,大有传奇色彩。人们津津乐道,先生则讲得半云半雾;后学者传述,遂亦迷迷离离。
 故这一部分,虽不无可供谈助之处,也增益了先生吸引人的魅力,但我以为未必足以深考或深信。依我浅妄之见,甚至有时会怀疑这些不过都仅是先生用世之术,有故弄狡狯之嫌。纵或确然曾经受教于康南海王观堂,又曾任情报工作,而为蒋中正先生羁縻来台,先生之可贵可重处,亦不在此。

 那么先生之可贵重处安在?如前所述,不在其前半生的出身与传奇,而在他后半生所开展的讲学事业上。

 讲学,与一般所谓的教书不同。用韦伯的话来说,教书只是种职业,讲学却是志业。要讲自己所信服的道理,去影响受教者的人生态度、价值理想,以陶铸其人格。

 毓老只短期在大学里执教,其后即离开现代教育体制,自办私塾。一讲就是五六十年,直到一百多岁了还在讲。论私人讲学之规模与时程,不唯近代无之,恐怕也越度古人。放在现代教育格局中看,更显得敻绝壁立,能透显出一位儒者刚毅卓越、信道传道之笃的力量。 

 他是满人,且属天潢贵胄,但对汉文化有如此深的信仰与感情,以发扬孔孟绝学为职志,本身就很特别。讲学,以孔孟为主,旁摄百家,也很特殊。因为近世讲说之能倾动流俗的,均是谈佛说道,诪张为幻,独先生不然。直说正理,不显神通。所讲则意在经世。而此经世之旨,乃出于隐士之口,则尤奇。与学院中仅将儒学或传统文化当作知识材料看,当然也迥乎不同。

 我没见过毓老,也未曾受教听讲,他又无讲记流通,故于其所讲大义,未尽瞭然。但我有许多师友曾去听讲受益,我综合他们的转述,感觉毓老之学根柢当在《春秋》。

 春秋乃王霸经世之学,然古文家重史,欲尊王攘夷;今文家重义,以通三世存三统。毓老是近于今文家的。但其今文又非董仲舒、何休、刘逢禄、康有为之今文,我以为他真正的渊源其实是熊十力,故能匯通大《易》,讲革命、民主,倡言「群龙无首,吉」。

 此一路数,即使是熊先生的弟子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观亦未继承,遑论其他?毓老卒,中国这路学问大概也就绝了,再也没有人能有这种气魄、愿力和学养来讲此王霸之学了。毓老讲学于此衰世,其迹颇近于文中子之讲学河汾,然文中子能开有唐一代,毓老呢?似乎恰好是总结了传统儒者的时代罢。我哀毓老,亦哀此世,遂至胡言乱语,潦草不能成章,聊申慨嘆而已。(本文为《毓老真精神》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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