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5日 星期二

呂建和/敬你,最後一杯! 2016-08-22 14:43:24 聯合新聞網

常常繳了房租,就沒了生活費,為了生存,她不再挑客人,半推半就下,一次又一次被帶出場,生活漸漸得到改善,她開始學會封閉任何感覺,不然怎麼做下去......

阿菊住進安寧病房,被醫生宣判剩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曾很怨歎自己的人生,很不甘心,但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她,卻突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一切都過去了,不,應該說,一個月後,一切都自然會過去,就算再不甘願不放手,呼吸停止的那一刻還是會到來,她望著天花板某個點,憶往的思緒就這麼模糊在她漸渾濁的淚眼裡,無聲地反芻即將被遺棄的一生。
十六歲花樣年華的阿菊和母親逃離家暴父親的控制,躲到一個熟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長年家暴陰影下,母親已無法面對陌生人,出外工作根本不可能,在經濟無依的狀況下,阿菊休學了,但生活總要過下去,她不是受誘惑而是在走投無路下當了陪酒小姐,她沒得選擇,沒學歷也沒一技之長,有的只是當時的年輕和不討人厭的外貌。
剛開始她沒能掙到錢,她會挑客人也不願被帶出場,常常繳了房租,就沒了生活費,為了生存,她不再挑客人,半推半就下,一次又一次被帶出場,生活漸漸得到改善,她開始學會封閉任何感覺,不然怎麼做下去,只是她還年輕,不到二十歲的她也渴望感情,無奈這種環境下怎麼可能遇到愛情。
有天,附近工地來了個年輕人,青澀模樣看到阿菊就會臉紅,她喜歡逗他,久了便產生情愫,阿菊渴望從他身上找到真情愛,夜裡常跑到工寮與他幽會,只要有時間她就花大錢和他上旅館。她漸漸離不開他,他也很聽她的話,開始有了與他共組家庭的想像,阿菊後來發現懷孕了,欣喜不已,急著去告訴他,他笑了笑,但感覺到他笑得勉強,或許是她的錯覺吧,只是沒多久後,他從工地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音訊地消失了,她像瘋子般瘋狂尋找,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魂不守舍,但卻仍抱著希望認為他最終會再出現,就這樣等到女兒出世了、過了滿周歲、上了幼稚園和小學,他還是沒有出現,阿菊漸漸死了心,她自我貶抑想說一個男人怎麼可能會愛上她這樣不潔的女人,阿菊決心封閉她的情感線,她的三個好姐妹也都勸她,不要再相信愛情了,賺多點錢才較實在。
她們說的沒錯,現在多了個女兒要養,開銷比以前大,即使厭惡了這種生活,阿菊卻不得不接更多的客人,只求給母親好一點的生活和把女兒養大。其實,這些年並不是沒有人對她表示好感,但她總認為好男人對她的好總有一天會變質,而客人對她的好更令她反感,雖然她從事這樣的工作,她卻看不起這些客人,不過有個大她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不一樣,他對她很好,每次來都不是真的要佔有她,有時她已寬衣了,他卻要她把衣服穿上,陪他坐坐聊聊就好。
這位中年男子已娶老婆,但在家裡卻完全沒有地位,形同入贅,老婆娘家有錢供他創業,如今事業小有成就,老婆儼然一付如果不是她娘家的幫忙,那有今天的他,處處盛氣凌人,生了個女兒,女兒也完全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常說他是個沒有用的爸爸,阿菊很同情他,把他當成父執輩一般地尊敬。
有天,他被老婆趕出家門,又喝了多酒,阿菊成了他唯一的去處,阿菊從未看過他哭得如此傷心,抱著他細細安慰,他說出對阿菊的好感,吻了阿菊後順勢褪去彼此的衣服,就這樣阿菊打破了發下的誓言,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脆弱的他,用溫柔撫慰了他那顆受傷的心,他們的愛不炙熱卻溫暖,他對她的疼惜讓阿菊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父愛,後來阿菊懷孕了,懷了個男孩,他高興極了,直說要離婚讓阿菊有個名分,阿菊也沈浸在對未來的憧憬裡。
只是這憧憬只維持不到半年,他老婆找到了阿菊,要她和他老公斷絕聯絡,不然就要告她通姦破壞家庭,阿菊原本還奢想至少給孩子一個名分,沒想到他老婆竟說連小孩也不要了,最好流掉,也不會給她一毛錢,令阿菊心碎的是,她跟她老公說一旦再去找阿菊,全部財產都不會給他並斷絕一切後路,她告訴阿菊,「我老公要我轉達他再也不會來找你了!」她沒有哭,阿菊不想在她面前哭。
阿菊生完小孩後,就把小孩交給她媽媽照顧,雖然她母親不時叮嚀她要常回家探望小孩,但阿菊一年回去的次數屈指可數,並非她不疼愛小孩,而是她覺得對不起小孩,她的工作也讓小孩蒙羞抬不起頭,買了很多東西給小孩,卻永遠搞不知道小孩的喜好,最後就能給更多的錢,小孩漸漸對她不親,甚至厭惡起她這個母親,甚至比從未見過面的父親還要嚴惡,所幸姐姐很疼愛小弟弟,會幫著外婆照顧這個同母異父的弟弟。
阿菊對感情已經完全死心,工作只為了賺錢,空洞的眼神是對未來的不期待,她生活快樂的時光,只剩和好姐妹們一起吞雲吐霧、喝高梁,配上花生米,幹譙生活的五四三,後來酒愈喝愈多、菸愈抽愈多,她聞著手指的焦油味,麻痺生活的艱辛,那是阿菊唯一真實感受活著的時刻。
阿菊的母親突發心臟衰竭走了,她回去奔喪要見母親最後一面,卻被女兒擋在門外,她跪地哭哭哀求,才見到母親過世的面容,原來母親已這麼蒼老了,臉上的皺紋何時變得這麼深了,她想不起母親曾有過的笑容,身旁的女兒和兒子怎麼都一下子長大成人了,她也想不起他們母子三人曾一起快樂吃飯的時刻,原來她錯過了這麼多,她的人生算活過了嗎?
她大醉一場,爛醉如泥,回家的路上大雨下著,她搖搖晃晃在雨中大聲呼喊哭泣,回到家後大病,狂咳又高燒不退,昏迷中被送到醫院,檢查後卻竟意外發現她罹患肺癌,已轉移多處器官,她得知後沒有悲傷的表情,只淡淡說:「喔,我知道了!」醫師說明了治療方式,建議自費用標靶藥物,可以延長生命,她苦笑著搖搖頭,心想多活些日子有什麼意義,只同意傳統的化學治療,她想把身邊存的錢都留給她的女兒和兒子,她把這個心願交待給了她最親的三個姐妹。
化療效果並不好,腫瘤沒縮小,更進一步轉移到骨頭和腦部,而化療副作用卻讓阿菊受盡痛苦,她向醫生表達放棄治療的意願,她輕蔑地笑出聲,那是自嘲,她一直笑一直笑到眼角都流出淚來了,這是她住院以來第一次笑,也是第一次哭,她擦乾了眼淚,「醫師,謝謝您的照顧,我和姐妹們都想和你喝一杯高梁,不知可不可以?」不勝酒力的醫師一口答應阿菊,他知道這應是她最後的心願了,「好,下次我就帶瓶高梁來,我們好好喝一杯吧!」
隔天,醫師依約帶了瓶出現在病房,阿菊的神智已開始不清,「阿菊,我帶高梁來了,要不要喝一杯啊?」阿菊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只用搖頭表示不要,後來就陷入昏迷。往後幾天,雖然阿菊時有短暫清醒時刻,但卻未再提起喝酒一事,直到阿菊嚥下最後一口氣,那瓶高梁酒還在冰箱裡。
四十九歲的阿菊結束了一生,還差一星期就過半百,姐妹們都還來不及幫她過五十歲生日。火化當天,只有三個姐妹到場,短短一個小時,阿菊就成了一堆骨灰,每個姐妹各夾了塊阿菊火化後碎骨放入骨灰罈裡,之後工作人員用小掃帚把其餘骨灰全掃進畚箕,快速倒入骨灰罈內,上頭舖了床據說可以祝願往生極樂世樂的往生被,然後用手壓了一下,依稀可聽到小小碎裂的聲響,最後重重蓋上蓋子,阿菊在這塵世的一生已經收攏進這小小骨灰罈裡,幾乎不留下任何痕跡,如果有,也只在她們三個姐妹的心裡。
她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58度高梁酒、四個白色塑膠杯,每個杯子各倒了滿滿一杯,一杯放在阿菊的骨灰罈前,「阿菊,這最後一杯高梁酒,敬你!」三個姐妹都一口飲盡。「阿菊,這輩子辛苦你了,不過現在的你,比我們都幸福,你走的時候還有我們三個好姐妹來送你,等到我們三個姐妹最後一個走時,不知還會有誰會來送我們,你先去那邊等我們相聚,記得準備好高梁等我們再共飲!」天空下起了雷雨,午後的天氣如此多變,三個姐妹看著骨灰罈上阿菊的照片,看著看著,臉上也像外面的雷雨落下了無數斗大的淚珠,不停!
呂建和  振興醫院資深公關
一雙眼,看著醫院裡每天上演的劇場。如流動的光影,這裡有哭、有笑、有爭執、有感謝,是一個情感激素最澎湃的場域。溫暖哀傷的筆調,帶你看到種種的病患樣態。歡迎來到白色舞台。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