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4日 星期六

三少四壯集-川普先生與董卓先生 李柏青 (中國時報)  2016年11月23日

我恐懼的是一種人類處於歷史洪流中無法預測未來的不確定感。

用這個標題並不是將川普先生比做董卓先生,雖然你可能覺得兩人形象有些肖似(話說你怎麼見過董先生啊?),但絕非小弟本意。純粹是因為我最近正著手寫一篇董卓的傳記,爬梳過東漢羌亂到軍閥割據其間千絲萬縷的史料,抬頭卻見川普先生已當選美國第四十五任總統,驀然間對歷史充滿恐懼。
董卓在中國歷史上縱使不是家喻戶曉,也該是享有相當知名度的人物。大家或許不知道他廢立漢帝、鴆殺太后、火燒洛陽、遷都長安,至少知道他大鬧鳳儀亭、中王允連環計、被義子呂布所殺、滿身肥油插上燈芯燒幾天還燒不完。雖然這些為惡的情節多半經過小說《三國演義》渲染,但整體來說,董卓確實是東漢帝國直接的毀滅者,在他之前,天下雖民亂四起,帝國至少保留了神經系統,知道哪裡會痛,懂得揉捏或舔吮;董卓之後,朝廷已不知天下模樣,漢帝旨意出不了宮門,得靠著挾天子軍閥的旗幟,才能抵達那小得多的疆土。
不過我的重點倒不是董卓進洛陽之後幹了哪些壞事,而是在之前。董卓為什麼展開偉大的「向洛陽進軍」運動?對,我知道是太后她哥何進召他進京的,但為什麼是董卓?為什麼是一個戰績平平的董卓?
我會認為,董卓的出現並非歷史偶然,他是東漢二百年羌亂與西涼棄保爭議下的產物。當山東士大夫們作賦讚詠儒者之都洛陽「奢未及侈,儉而不陋,規遵王度,動中得趣」時,西方卻上演著一齣齣官殺民的人間慘劇,「千萬之家,削身無餘,萬民遺竭,因隨以死亡者,皆吏所餓殺也」。如此東西不平衡的發展並非十年、二十年,而是二百年、綿延七、八個世代的現象。在帝國西方,不僅羌人,包括漢任,甚至漢人中的權貴,長期以往處於被歧視、被剝削的境遇,乃至東方帝國被民變削弱時,他們會將目光朝向那黃金與錦緞之地,尋求幾個世代翻身的機會。
單看董卓的傳記,可知道他不是一個真正會打仗的將領,他在涼州討伐羌人、民變雖有戰功,但也不是百戰百勝;脫離舒適圈來到東方面對黃巾民變就吃鱉如吃補。董卓真正的長處是他的政治手腕,他有一批死忠的西涼軍,並且相當程度地團結了其他西方勢力,包括羌人、包括韓遂、馬騰等叛軍集團(《三國演義》中韓遂、馬騰被寫成公忠體國的漢室忠臣,不過歷史上他們是徹頭徹尾的叛軍),而他掌權後的所做所為,包括重用西涼軍人、遷都長安等,某程度上,反應的是西方人百年來的不平與憤怒。
這與川普先生有什麼關係?或許你會以為我要說,一如董卓之崛起,川普先生的當選也是美國中西部選民長期被忽視後的反撲;不忽略任何地區、任何階層民眾的心聲,這才是民主政治的真諦。
或許吧,但這不是我要說的,我並不打算假裝自己是美國政治專家。
我恐懼的是一種人類處於歷史洪流中無法預測未來的不確定感。

三少四壯集-川普先生與董卓先生(下)  李柏青(中國時報) 20161130
我越讀史越覺得未來不可知,或許證明人類社會的不可測,才是歷史學的最終課題。
傳統上,董卓是一個暴虐無道的胖子,他所做所為全是基於他殘暴的個人特質。爬梳史料後我們才會發現,董卓崛起由來脈絡之複雜,地緣、民族、階層、制度等大小長短的因果鍊交錯,再與幾個意外與偶然事件交互作用,最終造就這樣一個人物,引領這樣一個風潮,導致一個偉大帝國的崩潰。若以極端宿命論角度觀之,我們甚至可以說,東漢帝國滅亡之命運,早在三百年前霍去病征服河西時便已註定。
可怕的是,這些直接或間接的因果,必須在事發二千年後,我們拾起那些零星散落的史料,並且跳脫出中國傳統忠奸二分的史觀,方才略得一模糊的輪廓(而且還未必正確)。若將時光倒回到事發前三十年,西元159年左右,我們發現並沒有人意識到歷史的發展方向。洛陽城裡年輕的漢桓帝所能想的只有與宦官合作,除去「跋扈將軍」梁冀;士大夫們所想的則是抑制宦官干政、匡正世俗;西方烽火依舊,新任護羌校尉段熲開始執行他的種族清洗政策,屠滅羌人,在他(以及東漢朝廷)的觀念裡,「絕其本根,不使能殖」,為帝國的長久之策。
事實上,即便在董卓進京前數月,西方的威脅仍非洛陽中諸賢所認識。國舅何進是個出身南陽的屠宰業者,或許從來不明白遠方的涼州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他身邊的袁紹等人都是士大夫階層的佼佼者,理論上瞭解局勢,但他們可能壓根不認為那些西方的賤民有膽子騎到天龍國人頭上,或是對宦官的憎恨與恐懼已深植士人基因,以致於召董卓入京的策略提出時,僅有少數的反對聲音。
事隔二千年,我們仍在歷史的巨流中,感受時間的拍打,不同的是,我們有了選票,上街頭抗爭,在網路發表議論,理論上我有更多的工具形塑歷史的模樣,結果卻是陷入空前的迷惘。人類社會形成一個更巨大、更混沌的系統,無垠的網路空間允許無限的因果鍊,因果間循環反饋,比薛丁格那頭可憐的貓還不穩定貓至少不是死就活,處於歷史中,往往連觀測者都不知道觀測到什麼。傳統上,我們認讀歷史是為了鑑往知來,但我卻是越讀史越覺得未來不可知,或許證明人類社會的不可測,才是歷史學的最終課題。
例如,二十一世紀過了第一個十年,社群網路觸發了阿拉伯之春,顛覆了牢不可破的極權統治,然而當自由派人士正興奮地認為網際網路將促成普世的自由民主時,隨之而來的中東內戰與難民潮,卻激化了歐盟內部矛盾,極右派政黨興起,英國脫歐搖晃了基督教世界,川普先生的當選則讓歷史的巨輪快轉起來,彷彿即將開獎的樂透幸運輪。
當然,這只是眾多因果鍊之一,未必正確,也還未包括中國、巴西、印度、土耳其、俄羅斯等種種因素。

於是,十一月九日那天,我坐在電腦前,從董卓傳寫作切換到BBC,看川普先生的當選演說,一如兩千年前的洛陽人,看著董卓進城,我們都知道來到歷史的轉彎處,卻不知道彎道後的世界將是如何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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