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6日 星期五

犬舍的一日 甘弟 (中國時報) 2016年09月13日

整間犬舍裡面,只有阿蘭是唯一一隻純白色的米格魯……犬舍裡的喧囂彷彿與她無關,她自去淺嚐幾口飼料、微含幾點清水之後,便慵懶地或坐或臥,在陽光和煦的伺候下,雍容午寐。

悟宏住的地方,靠山比較近,離市區比較遠。
機車吃油、很吵、很危險,所以他不喜歡騎車,而是每天趕搭六點的第一班公車去上班。不過搭公車還有另一個好處:補眠。因為這個時間點的公車,車上往往只有司機,和一兩位退休後沒事的老人,所以公車上面總是很安靜,很空曠,也很涼爽。他可以一路打盹,直到終點站再下車,步行約十五分鐘,即可到達上班的地點。
附帶一提,悟宏是在起點站上車的,所以永遠不怕沒有位子坐。
但是為了趕上這班公車,悟宏凌晨四點就得起床了。因為他得先利用早上的時間把家裡打掃乾淨,再拿前一晚的剩菜剩飯為自己痴呆的母親煮粥,把母親安頓好之後,才能出門上班。他足足手忙腳亂了半年多,才讓這些原本是母親打理的家事,在他的手上逐漸按部就班,有條不紊。
悟宏自己也是一個輕度的智能障礙者,好不容易才靠著隨身攜帶的殘障手冊和政府的強制規定,找到了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雖然賺得不多,但是可以養活自己,還能分幾口飯給母親吃。而母親似乎也能體諒兒子的辛勞,每天不吵也不鬧,乖乖地讓悟宏換尿布、餵早餐,然後一個人坐在藤椅上,看著窗外的天空,偶爾,還會有兩三隻麻雀停在鐵窗上,唱清脆的兒歌給她聽。
今天,悟宏也把母親抱到陽光照得到的落地窗前,讓她坐在涼爽的藤椅上,說聲再見之後,便揹著自己的大背包出門去了。在關上鐵門之前,他總會再三檢查自己身上的悠遊卡、鑰匙和門禁卡有沒有帶齊,因為只要漏帶了其中一樣,都會對他一整天的生活,造成災難性的影響。他不喜歡災難,所以寧可仔細地確認完三遍之後,才心滿意足地去上班。
老闆規定悟宏九點上班,但是他總會提早半個小時到班,因為他知道,如果等到九點的話,牠們一定會餓壞的。所以,悟宏總是會在早上八點半左右,便拿著門禁卡和一大串鑰匙,打開一層又一層的鐵門和智慧門鎖,走進那間住滿狗狗的房間。
第一次踏進這個房間,悟宏確實被眼前幾十隻隔著籠子不斷狂吠的狗狗給嚇壞了,但是等他做了一個月之後,倒也慢慢地適應了。或許是因為悟宏知道,牠們之所以會不停地亂跳亂叫,是因為牠們的肚子餓了,或是想要認識陌生的朋友,並且用最熱情的方式跟他說一聲:「你好!」
不過犬舍平常並不會有甚麼陌生人來探訪,頂多是老闆和幾位研究生會過來打打針、秤秤重,寫點記錄或報告之類的,其他時間就只有悟宏一個人在這裡,負責打掃和照顧牠們。所以,只要等到悟宏把每一個空蕩蕩的飯盆給裝滿之後,牠們就會靜下來狼吞虎嚥,等到吃飽之後,便繞著狗籠走個幾圈,或者趴在角落裡繼續補眠,如此而已。
對悟宏來說,這些狗狗好單純,一點都不難懂,只要讓牠們吃飽喝足,就會乖乖去睡覺,不會因為牛排不是五分熟就跟他大發脾氣,也不會跑去投訴他,讓他丟掉工作。相反地,牠們總會在吃完滿滿一盆飼料之後,還會仰著頭,張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悟宏,彷彿在問說:「我還可以再來一碗嗎?」
結果悟宏每次都會多給,而且從不偏心。因為比起老闆對伙食費增加的抱怨,他更在乎的是這些狗狗能不能吃飽,而且還在心底暗暗發誓,絕對不讓過去清潔工忘記餵食的悲劇再度發生。沒想到悟宏為了守住這個誓言,竟然成為整間犬舍創建以來,唯一一位撐過一個月而且每個月都全勤的清潔工,老闆還因此破例給他調薪,變成一小時九十五元。
老闆原本還擔心悟宏會像之前的清潔工一樣,做沒幾天就嚇跑了,但是當悟宏一一認識了每一隻興奮亂跳的狗狗;刷過了黏在籠子底下的糞便;倒過了滿是糞尿和泡爛飼料的垃圾之後,他並不覺得這一切有多麼的糟糕。
動物只要還活著,不都會吃喝拉撒嗎?他不覺得那有甚麼好奇怪的。他頂多是無法理解,為什麼有的狗狗會把便便大在飯盆裡面而已,除此之外,都不成問題。
如果說真的有甚麼事情是悟宏無法接受的,那大概就是老闆要他用加壓水槍來清洗狗籠這件事了。悟宏無法理解,那種噴嘴又吵又難用,還會把水花噴得到處都是,為什麼老闆還要他用呢?而且悟宏曾經拿它來試噴過自己的掌心,結果馬上紅腫了一大片,才發現那個東西不只難用,而且還很危險,難怪那些狗狗一看到老闆拿起那隻噴嘴,便在籠子裡面到處亂竄,而且還大聲吠叫。
悟宏心想,如果他當真拿它來清掃狗籠,那就不是在打掃了,而是在虐待牠們。所以那支水槍自從悟宏來了之後,便被棄置在掃具間的角落積灰塵,反而是另一條沾滿灰塵的橘色塑膠水管,被悟宏從架子底下給挖了出來,重見天日。
雖然塑膠水管的水柱無法沖掉卡在籠眼上的糞便殘渣,但是悟宏還有另一個祕密武器──馬桶刷!有了這個法寶,不管是甚麼樣難纏的汙垢,都可以迎刷而解。更意想不到的是,當悟宏不再使用強力水槍之後,少了轟隆作響的馬達聲和狗狗痛苦的哀嚎,悟宏的耳朵才終於聽得見牠們輕微的鼾聲,而他自己也有了唱歌的興致,便在滿屋子忠實的聽眾面前,唱起一首又一首美妙的歌曲。
不過,唯獨在阿蘭的面前,悟宏才會選唱最動人的情歌給她聽,像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或是〈恰似你的溫柔〉。而只要她稍微眨眨眼睛,他就會覺得非常地快樂。
因為阿蘭在悟宏的眼中是如此地特別,整間犬舍裡面,只有她是唯一一隻純白色的米格魯,而且身形修長,舉止優雅,幾乎不曾聽她大聲叫過。不過這些還只是她給人遠遠的第一印象,若是貼近一點,再停留久一點,就會發現她竟然有著一雙水藍色的眼睛,裡頭掛著月白色的瞳鈴,既清澈又深邃,就像是一汪汪靜謐空靈的湖水。犬舍裡的喧囂彷彿與她無關,她自去淺嚐幾口飼料、微含幾點清水之後,便慵懶地或坐或臥,在陽光和煦的伺候下,雍容午寐。
此刻,悟宏就站在阿蘭的籠子外頭,一邊用馬桶刷清洗籠眼的汙垢,一邊輕輕地唱著歌:「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
只是他的嗓音聽起來,不像山裡哥哥、妹妹寄託情愫的長歌短調,反而像是一首淒涼哀苦的輓歌,餘音巍巍地顫抖著。
那是因為阿蘭已經從健康犬舍轉移到實驗犬舍了,在她的身上,早已種滿了老闆這個學期的研究主題:惡性腫瘤。一顆顆的腫瘤像是樣貌畸形的紅石榴,在她身體的兩側沉甸甸地垂掛著,有的太過熟爛,結果無聲無息地迸裂開來,而從裂開的患部探進去,是一團團鮮紅的肌肉組織,無力地包覆著象牙白的肋骨……已經是末期了。
老闆跟悟宏說:「這隻隨時會死掉,一發現馬上打電話通知我。」
但是這對悟宏來說實在太殘酷了,他完完全全可以感覺到,在她那雙水藍色的眼底,必定潛藏著椎心蝕骨的痛楚,和不明所以的悽惶。
到底阿蘭為什麼要承受這些痛苦呢?悟宏無論如何也想不透。但是老闆基於保密原則以及悟宏不過是一個智障為理由,從來不曾透露給他比「飼料一袋就要七百五十元」更深入的內幕。
後來,悟宏也沒再多問了,只是日復一日地到這裡來打掃,然後輪流走到阿蘭和其他狗狗的籠子外面,一邊唱著情歌一邊流淚。
一直忙到下午三點,悟宏才終於把所有的籠子都刷洗乾淨,把牆壁和地板上的汙漬給沖掉,並且把每一隻狗狗都餵得很飽,再添滿一盆乾淨的飲水。空氣裡飄逸著清潔劑的芬芳,而牆壁上的一台小型通風扇正在嗡嗡運轉,把午後穿透進來的陽光也煽得清涼,在蘋果綠的地板上,投射出一閃一閃的光芒。
悟宏原本以為,自己還可以和阿蘭說再見的,可是當他走到阿蘭的籠子前面時,阿蘭的身體卻已經變得跟周遭的鐵籠一樣冰冷了。她的表情沒有太多的痛苦,彷彿只是輕輕地睡著了,就像平常一樣。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回想阿蘭是甚麼時候離開的,他怎麼會完全沒有發現?她走的時候,有來跟他說再見嗎?自己是不是太專心工作了,所以才沒聽見她的道別呢?
悟宏突然想起自己被交辦的任務還沒完成,於是轉身走到掃具間,從牆壁上拿起話筒,撥了老闆的分機號碼:
「老、闆,阿蘭、死、掉了。」
「喔?好,我等一下找人去處理。」
電話掛斷之後,悟宏走回去籠子旁邊陪著阿蘭,等老闆找人來處理。
天慢慢黑了。
悟宏想起母親還在等他回家,可是他不願意就這麼離開。
房門終於打開了,一個比悟宏還年輕的男孩子走了進來,穿著和老闆一樣的白袍子,手裡提著一只黑色的大垃圾袋。
「啊?你還沒走啊?」那個男孩子有些驚訝。
「對、不起,我現在、就、走。」
悟宏低著頭,和垃圾袋擦身而過。
在關上門之前,悟宏又回頭去看了阿蘭最後一眼,可是那張安詳削瘦的臉龐已經被垃圾袋給吞噬了。男孩子看起來似乎很吃力的樣子,所以動作非常粗魯。
悟宏不小心甩了門,「碰!」的一聲,連他自己都嚇到。
公車搖搖晃晃開到了終點站,司機從駕駛座上回過頭去,對悟宏喊著:「該下車了。」
回到家,母親依舊坐在藤椅上,身上披著月光。
悟宏把電燈打開,趕緊幫母親擦澡、更衣,再到廚房裡煮粥。
等到悟宏終於把母親安頓好了,得以坐下來喘口氣的時候,卻發現躺在床上的母親正在注視著他。他以為母親可能是要換尿布,沒想到母親卻張著沒牙的嘴巴問他說:「你……是誰啊?」
悟宏以為母親在跟他玩,所以笑笑地回答說:「我是、妳、的、兒子啊。」
但是當他伸出手要抱母親的時候,卻被她用力地撥開了。
「我不認識你,你別碰我!」
這下子悟宏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只能怯怯地坐回椅子上,躲開母親那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直到她終於倦了,緩緩地躺回床上去。
悟宏悄悄地吐了一口長長的氣,算是把剛才緊繃的氣氛給驅散開來,然後站起身,確認母親已經睡著了之後,便把太過刺眼的日光燈關掉,留給母親一盞貝殼形狀的小夜燈。因為逐漸衰老的母親,已經越來越怕黑了。
悟宏回到自己的房間去,點亮桌前的檯燈,就著昏黃的光線寫下今天的日記:
2008517日 天氣
今天阿ㄌㄢˊ死掉了。
媽媽好像記不得我了。
雖然阿ㄌㄢˊ被ㄉㄞˋ走了,可是媽媽還在。所以我明天要記得煮她最ㄞˋ吃的茄子,她就會想起來了。
阿ㄌㄢˊ雖然不見了,可是還有ㄇㄛˊ卡和老大在等我餵他們吃早餐,所以我不可以ㄋㄢˊ過太久,一下下就好。
悟宏闔上日記,突然想起今天下午的情歌還沒唱完,那首是阿蘭最喜歡聽的。於是他走到陽台,望著天空,想像阿蘭就是那一顆眨眼睛的小星星,開始輕輕地唱著: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讓它淡淡的來,讓它好好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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