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1日 星期四

【記憶藏寶圖】與父親吃早餐 文/孫興瑄 聯合報2016-08-05

論天下最可能一夜白頭的人,父親絕對是風險最低的──我曾經這樣相信……

冰箱裡的小黃瓜
晨五點多,我從外宿的地方回老家,想趕在上班前和父親吃頓早餐。父親一如往常神采奕奕,且有了女兒相伴,更是眼角嘴角都淺淺上揚。然而,當他用完早餐要去菜園,在大門口和我揮手時,我突然發現,父親的頭髮不再烏黑了。 圖/圖倪
清晨五點多,我從外宿的地方回老家,想趕在上班前和父親吃頓早餐。父親一如往常神采奕奕,且有了女兒相伴,更是眼角嘴角都淺淺上揚。然而,當他用完早餐要去菜園,在大門口和我揮手時,我突然發現,父親的頭髮不再烏黑了。
論天下最可能一夜白頭的人,父親絕對是風險最低的──我曾經這樣相信。
出身軍人家庭的父親,承襲爺爺的忠厚耿直、奶奶的勤儉刻苦,但又不同於上一輩對命運幾近順從的妥協,他樂天知命也奮發向上。
父親平日喜歡弄些花花草草妝點前院,對栽種小番茄、木瓜、菠菜和白蘿蔔很有本領,還有自製的輪耕計畫,按季變換種類。其中,只有小黃瓜是不變的作物,因為我愛在炎炎夏日窩在家中吃生小黃瓜。每年收成的第一條小黃瓜,他總是特別留給我。「妳爸留給妳的小黃瓜在冰箱,還不讓我們動!」媽媽總是如此假裝埋怨地叨念著。
父親節儉,從小教育我們能省則省、絕不浪費,他的內衣內褲經常穿到破洞、泛黃、變形,依然捨不得丟;無論買什麼東西都要貨比三家、四家、五家;遇上大賣場價格標錯了,多花了五十幾元,都極有可能拿去退費。但,這樣的父親對女兒們的教育開銷,卻比許多小康家庭的父母還要大方。
與成績優秀的姊姊不同,我從小就不愛念書,雖然不敢太過懈怠,但讀起書來始終哀聲連連、不情不願。即便如此,父親不曾因我們多一分、少一分,給予獎勵或懲處。他常說,「要念多少書是妳們自己的事,想要什麼樣的未來,全看妳們願意付出多少努力。」
某年冬天的段考前一周,我如往常在圖書館抱佛腳,父親突然出現在讀書室門口,腳上綁著螢光束褲帶,手裡拿著一杯熱騰騰的星巴克拿鐵,「念書很辛苦,加油。」事隔多年,我依然留著那個紙杯,上面寫著當年父親說的那句話。
離家的小貓頭鷹
父親從大學起就有個綽號叫貓頭鷹,因此每次出遊看見可愛的貓頭鷹飾品,我們總會買給他。後來,家裡索性買了一組貓頭鷹爸爸、媽媽以及寶寶們,分別代表我們一家四口,排排坐在客廳的一個淺色木架上。母親私下告訴我們,姊姊與我搬離老家去工作後,父親便將代表我們的兩隻小貓頭鷹從木架上拿下來,放到另一頭去,以示離家;當我們休假回家時,父親會再把貓頭鷹寶寶們放回木架上,直到我們再度離開。
儘管父親從不明說,我心裡一直明白他對我們的愛,也知道他總是以自己獨特而又木訥的方式表達。我所遺漏的是,這二十幾年下來,縱使父愛有增無減,孕育此愛的身軀已無法避免地逐漸耗損,曾經蓬勃的生命力,正以驚人的速度走下坡。
家裡並不避諱生死議題,父母也一直為我們做心理建設,可這個早晨如此清晰地看見凋零,我才恍然自己並不如想像中擁有那麼長的時間可以為人兒女。曾經一手抱起一個女兒的父親,如今提起過重的行李略顯吃力,腰部與膝蓋的陳年舊疾無論季節都會隱隱作痛。深邃輪廓依然英挺,可眼角處已滲出了幾分倦意;經淬鍊的靈魂儘管睿智穩重,也開始不時洩漏幾絲迷惘──眼鏡放哪了?該吃的藥吃了嗎?下樓來做什麼?幾秒鐘前想好要說的話是什麼?
用過早餐,我翻看父親幾年來的照片,漸高的髮線、漸增的魚尾紋一年比一年明顯。原來,歲月無情,但確實是循序漸進的。以為一切在彈指之間消逝的,是盲目的我──汲汲於角逐社經地位、忘情於兩小無猜,對歲月的痕跡視而不見。
時間的沙漏何曾轉瞬流逝,都是我們轉瞬驚醒。
明明世上已經有太多證據顯示,人們總等失去才懂得珍惜,但為什麼我們依舊走進同樣的錯誤裡?我們畏懼驚濤駭浪,忽略了真正穿山切谷的涓涓細流,一如歲月乍看溫吞走著,其實深具破壞力。
或許我還是得感謝光陰先給父親的髮絲染了色,令盲目的女兒終於看見歲月之流正沖蝕著那堅毅的身影。
父親從菜園回來了,見到我便絮絮叨叨地念著:「妳下禮拜哪天回來吃飯?妳媽要加菜。對了,櫃子裡有濾掛咖啡,上次買一送一買的,要不要帶幾盒走?順便比比看哪個口味妳比較喜歡,下次我多買一點。喔,我還放了幾包伏冒在妳的包包裡,這幾天記得喝,我聽妳鼻音還很重……」
語未落,我瞥見在他身後的架子上,貓頭鷹妹妹早已安穩地坐回貓頭鷹爸爸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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