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0日 星期三

【游於藝】侯吉諒/墨守成規 2016-07-07 聯合報 侯吉諒

草書結構有極其嚴格的要求,沒有經過一定的訓練,不但寫不了草書,連閱讀都有困難……









王鐸《杜甫秋興》局部。 侯吉諒
今人用墨,多見奇巧,此乃受王鐸、王覺斯影響所致。
王鐸是明朝末代禮部尚書,以書法知名,據說他每到之處求字的人絡繹不絕,上朝時連宮女宦官都要大排長龍跟他求字;可惜的是,清兵打到南京時,王鐸是那個率領百官在南京城外迎接清兵投降的人,這個行為讓他的人品受到很大質疑,以後他雖然在清朝仍為高居顯要,但背叛故主的惡名讓他非常的鬱鬱寡歡。但儘管如此,入清之後他的書名依舊不減,跟他求字的人仍然很多,所以,一來是為了寫字的效率、二來是心中的鬱壘之氣難解,所以寫字的時候就幾乎成為情緒發洩最好的方法。
如果不從「君死臣亡」這種觀念出發,政權更迭的時候想辦法保命也是人之常情,事實上,能夠以國家社稷為念的人其實不那麼多。北宋時金國入侵和晚明清兵侵襲有驚人類似的情節,都是國家(皇帝)為了籌集戰爭所需的費用而焦頭爛額,但那些家裡儲存大量金銀財寶的大臣們卻一個個冷漠以對,即使戰敗後,面對兵臨城下的敵人所提出來的為數不多的賠款,高官富人們依然不願意拿出自己的財產,結果,是得不到滿意財富的金人、清兵因此決定洗劫京城,最後導致國家滅亡。明崇禎皇帝死前留下的遺書中有「逆賊直逼京師,然皆諸臣之誤朕也」的句子,雖然言過其實,但也有幾分事實。
王鐸以禮部尚書的身分率領南京官員向清軍投降,說起來還有一定的擔當,他豈不知投降已是招人口實,率領官員投降更是不妥,但此事總得要有人做才能安定局勢、避免過多的殺戮,以此觀之,王鐸可以說是極有魄力,至少比那些說一套做一套的人磊落得多。
在政權建立之初,清廷以安定民心、恢復政事為要,種種繁雜的事務仍為需要眾多明朝的官員承擔,所以還是有很多明朝的官員繼續在清朝當官,這些人的言行也沒有受到太多責備,即使死命抵抗滿清政權的一些名流,如:傅山、黃宗羲等人,也只能堅持自己做一個遺民,並不反對他們的子孫為清廷服務。
因而可以理解的是,在清初的官場交流中,仍然延續著以前的人事與習慣,很少有人以「二臣」鄙視王鐸,他的書法還是大受歡迎,求字的人還是很多。因為求字的人多,為了增加效率,王鐸通常用長鋒羊毫,飽沾墨汁後放筆直寫,數字不斷、一氣呵成;故其墨從濃、濕、暈、正常、乾、燥、焦順序而變,反覆沾墨、寫字,墨韻便形成繁複的變化,此法較之以前的書法家,墨的變化豐富許多,此其可貴之處。
王鐸書技嫺熟,可以控制不同墨量的用筆方法,一般人技術不夠,模仿王鐸的寫法常常是粗看豪放細觀慘不忍睹。事實上,王鐸這種寫法出現之後,二、三百年來並未形成風氣,主要原因,還是在書寫技術與情感抒發之間不容易取得平衡,一旦控制毛筆和書寫情緒的能力不夠,缺乏節制的、甚至是含蓄的情感表現,很容易就失控,使書法變成情緒暴走的線條。
書法當然也有過非常張揚的表現時期,最有名的書法家和風格,當然是唐代張旭、懷素的狂草,他們的書法,如狂風如暴雨、如閃電如激流,寫字的速度非常快、力道變化萬千,這樣寫字,書法家必然身心都處於一種亢奮的情緒之中,李白的詩說:「吾師醉後倚繩床,須臾掃盡數千張。飄風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傳神再現了懷素草書的現場感。

































懷素《自敘帖》局部。 侯吉諒
現代人很少寫草書,頂多練習幾種字帖,甚至幾件作品的章法,就依樣畫葫蘆,頗能搏得一般觀眾的驚嘆,但和經典作品比較,當然是雲泥之別。
草書是所有書法字體中最需要嫺熟技能的,篆隸楷都慢筆書寫,碰到不熟的筆法、結構可以從容修正,草書的筆法如電光石火,瞬間就要完成,稍為遲疑就不可能寫好。
草書本來是為了速寫發明的寫字方法,所以草書的原意就是草草書寫的意思,潦草、簡單、快速,反正是只要快速書寫、自己認得就行,但草書後來成為通用的字體,為了彼此都讀得出書寫內容,草書的結構於是有了一定的規範,一點一畫都必須符合規定,這樣才可以避免誤讀,草書結構因而有極其嚴格的要求,沒有經過一定的訓練,不但寫不了草書,連閱讀都有困難。
孫過庭《書譜》說:「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特別強調了「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的這個特性,所以寫草書的技術要求非常高,一點一畫都有嚴格的規定和要求,點錯地方、彎錯角度,就變成另外一個字或是錯字了。
開創明末草書新潮流的傅山、王鐸,都是草書極其精熟的大家,王鐸自言一日臨帖一日自運,《淳化閣帖》中王羲之的草書他都爛熟無比,而傅山寫的《十七帖》則精緻逼真,沒有這樣扎實的功力,他們那種極為率意的行草不可能控制得了,尤其他們喜歡用長鋒羊毫,毛筆的控制更是不容易,書寫的時候要特別留意筆鋒的收束,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寫得「奇怪生焉」。
清朝初期之後的書法潮流,因為各種原因轉向高古的篆隸發展,一般的書法家不再用力於筆法流暢精熟的行草,所以傅山、王鐸的書法也就沒辦法成為時代的潮流。
傅山、王鐸的書法風格沒有成為清朝的時代潮流,還有一個至今尚未有人提出的原因:當時致力書法藝術的人,大都是學問深厚的讀書人,大家對書法有一定最基本的認識,也就是說,什麼是書法(寫字)的基本規則、什麼是書法好壞的基本標準,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準則,一般人寫字,以及對字好壞的判斷,不會離開這個標準太遠。
受到日本書道風格,以及所謂現代書藝的影響,大陸近幾十年來流行過一陣一陣的「創意書法」,台灣這十多年來也頗有一些人跟進,這些書法以現代、創意和前衛為名,發展出許多怪異甚至可怕的書寫風格,正如許多所謂的現代藝術,形式怪異、名相奇特,其實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內涵。
其中以王鐸那種墨韻變化繁複為基礎的作品也時有所見,但缺乏書寫的功力,墨韻的表現也沒有邏輯可言,只是很隨興的濃淡、乾濕對照、重疊,甚至狂塗亂抹,以致文不能讀、字不可識,這樣怪異荒唐的東西,甚至不能稱之為書法。
受到當代藝術的影響,人們談到藝術總是強調創意,但創意並不一定是好,創意也有可能只是一種對傳統故意的悖離,而並非具有真正的創意價值。1980年代開始,中國大陸經過三次現代書法的大規模運動,從創意書法、民間書法到流行書風,都有數量龐大的書法家、理論家參與,除了引起不少爭論,並未產生什麼重要作品,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影響,反倒是對傳統書法的臨摹、闡釋,不斷出現新的高峰,學習書法的風氣更隨著經濟的起飛而蓬勃起來。

文創不會是加上創意兩字的文化商品就比較值錢,書法也不是加上創意兩字就真的比較厲害,寫書法還是要有寫書法的根本道理,有了基礎以後再追求創意,應該還是比較實在。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