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日 星期一

習慣和告別  呂政達   聯合報 2015-11-08

一瞬間我才明白,你要告別了,你把話說好了。 ~張懸〈神的遊戲〉

一瞬間我才明白,你要告別了,你把話說好了。 ~張懸〈神的遊戲〉
火葬場的師傅從不言談,並不僅因為客戶的關係。那些躺著的客戶一一向他展示人生的終點,最後的面容,多年的工作讓他養成一種習慣,要代替人世所有的回憶,林林總總的過往,道一聲「再見」。
這個心願頗難達成,太難了,基本上,他服務過的客戶絕少再回頭,這也不僅是因為他服務態度的關係。大火熊熊燃燒,一時半刻後聚集陽世子孫,每個兒子、女兒、女婿來撿一塊骨進骨灰罈,師傅念著口訣般的話語,也許當作一種安慰。生前的病症還得在骨灰台上做最後的診斷,「啊,爸爸晚年常為風濕所苦,這塊腿骨難怪是黑的。」身材矮小、罹患重症肌無力的丈母娘則燒剩一點細白的灰燼,有如瓷瓶隨歲月掉落的餘屑。
如果兒女子孫眾多,最後靠過來的只好伸出兩手掌空著,做出盛灰的動作,當作告別的儀式。最後,還是由師傅上場,「陽世所有請轉身。」他已習慣發號施令,無所不從,子孫全都轉過身,所以關於先人的最後印象是沒見到的。然後師傅又習慣站回火爐旁,他瞥一眼客戶的體型,決定火候的大小,有時伸出一根手指頭對著溽熱的室內,如要試探的只是溫泉的熱度。「看多了告別,多的了,」師傅說,「但我一直不習慣。」
最後,還得由一位子孫捧這骨灰罈,迢迢前往塔位安奉。我報社時代的同事,獨生女幾年前過世,夫妻度過悲傷的谷底,決議將女兒的骨灰葬在一株盆景內,那株紅花就取女兒的名字,很是爭氣的生長,從此放在同事的工作室,每天,他都向女兒道安和告別。長途旅行,總不能帶著盆景搭飛機,會有海關檢疫的問題。一回家,首先奔向女兒,每日,這個爸爸重複著告別和重逢。
所有的文學、哲學和宗教,不就為了人終得要告別應運而生,就為最後的告別,一再的用文字和情節模擬那個場景。我以前讀小說,總特別留意閱讀那些描寫生離死別的段落,像京劇的雲袖那樣的告別,或者,是誰總在揮一揮衣袖不帶走雲彩呢?從前讀作家李牧華的散文集,寫道有個人在生命結束前寫給好友的告別信:「明天早晨你吃雞蛋時請輕敲蛋殼,恐怕其中是我。」就此離去,告別如同回頭面向破曉,對多數人來說,卻萬萬的艱難。
禪家則自有離別的風景,存在心中,也許畢竟不在。禪宗公案有敘禪師喝了一杯茶,跟弟子說一陣話,讀了一段《金剛經》,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道:「弟子且退,貧僧要走了。」就此盤坐全無氣息。也有位學佛人在一場場告別式助念,那天,他感嘆一聲:「最後我們都得習慣離別。」但習慣那終還是相啊,終還是靈骨塔中站立的骨灰罈和牌位,終還有個懷念的蹤跡。
照心道禪師的說法,習慣告別是離相,但最究竟的還是破相到底。把諸相非相皆破了,破除一切的貪戀糾纏,一把火燒盡眾人膜拜的佛像,南泉禪師不也斬了那隻貓嗎?那天,問了這個問題,禪師抿嘴笑笑:「破了,破得好。」
告別,我在佛殿風簷下安安靜靜讀許多關於生死離別的文字,每個字都讓我怵目驚心,我想起年輕時在國父紀念館階梯前一個女孩的告別:「大哥,我這就走了。」那時,我不及細想,這一別已是漠漠的江湖,張懸的歌實在言重了,真的要告別時,哪會有把話說好的時刻?
老來,我已習慣獨坐,在白髮和腰間的鏽劍間,繼續捕捉少年彼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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