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8日 星期二

【客家新釋】寫大字 葉國居 聯合報 2015-12-08

我彷若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上海,接收到她捎來的情書。三言兩語的親筆書寫,我的心早已被她俘虜得易如反掌。




















羌女情書全文,葉國居書法。 葉國居.書法
九二年,我到上海,夏夜的黃埔江畔渡輪悠悠,繁華若夢。船行,總讓我想起了送別,想起「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詩句。渡輪冉冉沒入黑夜,白日醒來,我在江邊的旅館閱報。一千七百年前,在距離陽關六百里的樓蘭國,有一個羌族的女孩,以毛筆在殘紙上寫給她男朋友的情書,出土多年後被報導出來。我彷若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上海,接收到她捎來的情書。三言兩語的親筆書寫,我的心早已被她俘虜得易如反掌。
羌女白:取別之後,便爾西邁。相見無緣,書問疏簡。每念茲時,不舍心懷,情用勞結。倉卒復致消息,不能別有書裁,因數字值信复表。馬羌
我猜,她應該是在窗邊書寫的,窗外黃沙滾滾,流經羅布泊的孔雀河就要淤塞,整個樓蘭國逃不了沙漠風暴。她和男友分別後,心裡知道再相見遙遙無期,萬千不捨時時向西眺望。信最後沒有寄出,當然這名漢人男子,也沒收到這封異國情書。我覺得自己好像是潛進了古樓蘭,看了這女子寫信的過程,她的神情哀傷,她寫字專注,線條情感豐厚,情深墨濃。她是才情女,邊寫邊哭,惹人愛憐。我彷若參與了她的愛情,書寫時的思考,聽到了她穿越時空的呼喚。
我六歲的那年,純樸的客家庄發生一件與書寫有關的搶案。夏夜星光燦爛,蝙蝠天空飛旋,阿公坐在禾埕納涼。一個年近三十衣衫襤褸的男人串門前來,兀自席地而坐話起家常。這麼晚,來到這麼偏僻的農莊,卻始終探不出他的來意。他看似溫文,非橫眉豎眼來著,但夜深仍不肯離開。阿公叫我先上床睡覺,然後抬起交椅轉身入門,瞬間,那人狂奔到豬圈隔壁的番薯間,把衣服脫下,包了十來條番薯就要離去。阿公聲色俱厲上前阻擋。那個年代,番薯也是農莊的主糧之一,拉扯間那人不慎磨到磚角,臂上血流如注 ,一旁的豬隻也傳出不安的啼聲,驚動左鄰右舍前來。我們有人多的優勢,但他始終沒有逃跑,沒有回擊,牢牢護著懷中薯,阿公從他的神情中,掂出了他的無奈,示意眾人不再攔阻。他低頭,弓身,蹣跚沒入暗中。
數年後一個清晨,我們家收到一封信,信皮兒是毛筆書寫的。
「寫大字个信。」阿公邊想邊搖頭,心中響起悶雷:「種田人算來係做武个,仰般會收到文人寄來个信?」
「阿公,沒定著係寄分國居的?」我讀書後,認定自己將來是要拿毛筆寫大字的,我不想被歸類武行。心想,信封上只有寫了住址,收件人又署名葉府,既然如此,誰規定只有大人才能收信。
寫大字,客家語,寫毛筆的意思。阿公是一家之主,由不得我們小孩做王,拆開信封,十行紙寫了密密麻麻的書法,裡面夾著十張十元的紙鈔。是番薯大盜寄來的,信中滿滿的歉意,說當年身陷困境,那些番薯讓他活了下來,如今已落地生根,感謝阿公當年不予追究。既然信皮上沒有指定信是要給誰的,阿公先選擇了紙鈔。二哥說要集郵,分了信皮。我指明要那張信,也只剩下信了,但卻讓我喜出望外。強盜的書法令我讚嘆,是我童年時最珍惜的習書帖。工整的歐體,一筆一畫,道歉毫不含糊。字體端莊,態度恭正。我把它置於抽屜內,每當打開時,鞠躬叩頭,響起了句句的抱歉聲。直到我把它弄丟的多年後,那聲音仍不絕於耳。
人生脆弱,大漠永恆。世間事,向來只留惆悵,任人空憑弔。但是書寫讓沙土飛揚乾巴巴的愛情故事,活鮮過來。一個在信皮和肚皮之間的強盜書寫,也讓我看到了天長地久的真誠悔改。我深深相信,字在,人就在。書寫,讓情感思想得以延長。這麼說來,客家庄的寫大字,大小,已經不是重點。大,之所以為大,是透過書寫,注入的真性情,得以穿越時空,影響無遠弗屆。

如今我手機中,一天千百封LINE的訊息,剪貼、複製、分享、小兒夢囈、腐叟胡謅,五花八門難以盡舉,相同的信捎給很多人,很多人寄給我相同的信。若與一封寫大字的信箋相較,那真誠是多麼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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