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3日 星期五

午後 利格拉樂.阿(女烏) 中國時報 2015年11月11日

一根一根,阿姨手起手落,將那些不見容於她眼中的非黑髮,拔除,然後棄置;我凝神循著甫從鑷上飄離的白色髮絲尋去,竟驚見那一縷煙似地緩緩墜落於黑褐色的泥土上,像極了兒時最愛在揚風時追逐的蒲公英。

陽光暖暖,初秋的午後,家屋門前聚集了三五女子,這些是依娜(排灣語,母親之意)的女性團體。
在部落裡,女孩自十五、六歲初經來了之後,大約以三到五歲的差距為一個級距,形成一個個女性小團體,這些小團體成員是女孩們成長中,彼此的重要陪伴者,有些不為人知的曖昧情事,或是成長中難以啟齒的心底窘困,在這樣的小團體裡會有人出點子、陪著落淚或僅是單純的傾聽;小團體可以持續到五、六十歲,直到陪伴者們漸次凋零,或是遺忘了自己的年齡,如我的vuvu(排灣語,外祖母之意)便是;她的記憶,跳躍於不同的時空中,有時三十五歲、有時七十歲,有時,只有五歲。
陪伴小團體 交換人生辛酸
依娜前二年剛過六十歲生日,幸運的是,她的陪伴小團體並未有太多人缺席,這是個適合含飴弄孫的年紀,事實上,這些和依娜年紀差不多的女性,也全都升級成了祖母或是外祖母,有些人生活不甘寂寞,主動向孩子開口自願當褓姆,於是,會看到幾個或爬或跑的小小孩,穿梭在眾多女子之間叫囂、嬉鬧;也有些人,好不容易可以自由操控生活,說什麼也不願意繼續為孫子們把屎把尿,選擇獨來獨往落個清淨。
這群女子們各有風韻,她們都經歷過生活與情感上的坎坷波折。五年代出生的伊娜和她的小團體,正逢部落門戶敞開、大量接觸外人的時代,彼時的部落,湧入了一群又一群的婚姻掮客,為無望反攻中國的老兵找尋繁衍下一代的對象,依娜和她的小團體成員,在那一波浪潮中,各自外嫁到不同的眷村中,成為了眷村新娘,後來也成了湖南、安徽、山東等等諸多外省二代的母親;於是,有人就此告別了部落長達二、三十年,一如我的依娜,直到多年後,老兵凋零,這些集體外嫁的新嫁娘,也先後在數年間集體地成為了寡婦。
彷彿是為了彌補那段遺失的歲月,這些陸續自不同眷村歸來的女子,找尋到當初記憶中的陪伴小團體成員後,慢慢地聚攏在某些家屋,彼此交換著那些獨自在眷村生活所背負的辛酸與苦痛,一次次地訴說,似乎就是一次次的洗滌傷痛;依娜的家屋前有巨大的前院,容納二、三十人不成問題,又有完善的遮雨棚架,即便遇雨也不致擾了聊天的興致,自然也就成為聚會的首選場地。
回首初經潮 昔驚嚇今嬉鬧
這日,我仍在奢侈的午睡夢寐中,就被聒噪的聊天聲響所驚醒,翻個身,我知道又是依娜和眾姊妹們在家屋前院開聊,不甘願地翻身起床探望,果然見到十來個部落阿姨們各自揹駝著工具、散坐於院中,有人手持二支自削的竹棒,快速地來回梭織著傳統揹袋,那揹袋堅固又好看,部落族人恆常背後都有一只,或是裝檳榔、或是放隨身用品;有人手持小彎刀,半剖著青翠的檳榔,輪番送到每個人的口中,用力呼吸,會聞到空氣中瀰漫著淡淡清香隨風飄來;也有人戴上老花眼鏡,持著細細地繡針,思索著如何在黑色十字布上繡下代表家族地位的圖騰紋樣,預備著給孩子或孫子在祭典上光鮮登場。
當然,也有什麼事都不能做、卻格外忙碌的人,一雙眼睛緊盯著如蒼蠅般的幼兒,忽而奔向東、忽而跑向西,不是撞上了某個vuvu的後肩,就是跌入了哪個vuvu的工具盒,散落了一地的雜物,這些小孩總要惹來幾句咒罵,或是屁股挨上幾個不帶力道卻格外響亮的巴掌,不過,也就那麼幾分鐘的安靜,便又是全場飛奔。
當時的話題正圍繞著這群女子初經來時的心情,有人說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居然從大腿之間流出那麼多鮮血,又不敢告訴父母,只得一個人跑去溪邊,邊洗淨邊哭泣,偏偏那血卻是怎麼也洗不盡;這立刻引來了一陣訕笑,剖著檳榔的婦女回答:「那表示妳可以生孩子了啦!」,語畢,立刻又是一陣暴雨般的張狂笑聲。
製作月亮布 青春遙遠褪紅
依娜戳了戳那位不知初經為何物的女子,「妳還記得嗎?月亮布(生理期使用的布條)是我教妳做的耶!記得嗎?記得嗎?」隨著音頻的上揚,我見到依娜的手指直戳向那婦女的腰間贅肉,半截手指埋沒在其中,彷似被贅肉吞噬了一般。
「哎喲!記得啦,妳也不是很厲害啊,我們兩個弄了好久才弄好一塊,根本來不及換好不好。」不只嘴巴上反擊,雙手還撲向了依娜的雙乳,邊調侃著「乳房下墜的像木瓜」。
我悄聲地拿了張板凳,坐在不顯眼的角落裡,看著眼前一群張牙舞爪的豔麗女子嬉鬧。
笑聲甫歇,依娜又繼續端坐在陽光下,交談聲斷斷續續地進行著;與她相差二歲的妹妹手中拿著鑷子,與眾不同的選了張高椅子坐在依娜身後,雙腿張開的姿勢正好一左一右將人夾在中間,正專心的在依娜的頭髮堆中不知尋找些什麼?
我好奇地靠上前去,許是這個動作擋住了阿姨的光線,大聲喝斥了一聲「走開啦!」,嚇得我連忙倒退三步,不知道是否無意間做錯了什麼事情?「妳在幹嘛啦?那麼大聲!」阿姨聞聲才聽出原來靠近的人不是那些胡亂衝撞的小孩,「是妳喔,我還以為是那些小孩來亂的。」才說完,又低下頭去繼續找尋著什麼。
白髮蒲公英 歲月飄搖落土
這一次,我試著從另外一個方向靠近,仔細一看,才發現阿姨手中握著的是尋常婦女用來拔豬毛雞毛的方頭鑷,而她精挑細選的,是那一頭秀髮中的刺眼白絲。
阿姨以木雕的髮梳,將依娜的頭髮一排又一排的逐步向額頭的方向畫落,雙眼像閱兵似地快速掃過,把那髮根初露霜白、又或是逃過一劫已發展至半根長度的黑白髮一一挑選,然後用鑷子快狠準的自髮根處拔除,透過陽光的照射,我還能窺見緊黏在髮根上、從依娜頭皮一同遭摘除的細微髮曩。
那同時,阿姨的嘴中還會發出極為快意恩仇的咋舌聲。
一根一根,阿姨手起手落,將那些不見容於她眼中的非黑髮,拔除,然後棄置;我凝神循著甫從鑷上飄離的白色髮絲尋去,竟驚見那一縷煙似地緩緩墜落於黑褐色的泥土上,像極了兒時最愛在揚風時追逐的蒲公英,白色冠毛結成的絨球飛呀飛的,從我兒時的目光中逸出,往那追尋不到的方向。
「妳喔,有空去把頭髮染一染啦,看到妳的白髮,我都覺得自己快老了。」依娜突然張開眼睛望著蹲下失神的我數落著,一旁的婦女們聽見,又是一陣哄堂大笑;不知怎地,在歡樂的笑聲裡,我竟微微地感到一陣鼻酸。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