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4日 星期三

自敘帖 背後的故事 陳宏勉 中國時報 2015年10月14日


《自敘帖》最後段,懷素進入酩酊的狀態,筆端重厭或斜側旋轉運行,出現許多兩側細線,甚至筆刷到筆端碎散。

《自敘帖》為15張紙書寫的長卷,此圖節錄其開頭。(本文作者提供)
每次在故宮看通卷的原跡,都會隨著筆端的起伏沉醉在沁入微妙無塵的空明世界,身心洗滌一番,然所有書跡的形成都是時空交錯的產物,藉著翻閱懷素自敘帖中,試著拼湊它千餘年來衍生的餘馨,書跡無語,因人通神。
20041030日至31日在台北市立師範學院公誠樓,中華書道學會主辦「懷素自敘帖與唐代草書」學術研討會,這研討會的起因是當時在書法教育學會月刊上,連續數年對台北故宮的懷素自敘帖真偽的論戰,其過程的猛烈,產生諸多偏執、不合情理的激情言論,大家越來越霧裡看花,不知如何面對原跡,張光賓先生實在看不下去了,想當年他在故宮時奉為神物天天臨寫的自敘帖,被人如此糟蹋,於是拿出了他當時整年的退休俸,希望邀請當今各方對自敘帖有深入研究的專家學者,辦一場學術研討會,將自敘帖的事件大家當面談清楚。找尋這個研討會的承辦並不順利,後來當時任中華書道學會的理事長張松蓮接下來由她的學會籌辦了。
回歸書法形成本質
研討會熱熱鬧鬧由史料、時代風格、材料、科技分析……來討論,兩天下來有些論點會越辨越明,但有些論點會因千餘年時空環境的不同,個人成長背景及書寫過程的認知差異,會衍生出更複雜的對論,懷素寫自敘帖時大家也不在場,各自由自己的認知自然可以畫出很大的幻想空間,真是很有趣的,最終似乎也沒定論一定是懷素的手跡,北宋以前的是沒有疑慮的。後來傅申先生又因在蘇士比預拍展場,馬成名先生給他一份80年前日本珂羅版印的另一版本自敘帖殘卷,又造成另一場紛亂,這一連續的過程讓我對書跡的背景因素產生出興趣來,200810月故宮博物院將院藏的晉唐法書做一個特展,在面對懷素自敘帖時,似乎當時的景象一一在目。
在欣賞書跡時,首先必須回歸到當時書法形成的本質,除了少數的書寫和現在認知的藝術創作相似外,絕大部份的書跡都是實用的,是人與人訊息的傳遞媒介,從皇帝老爺到販夫走卒,幾乎所有人大部份的時間都要面對它,也因為書法幾乎是當時許多文人一生的功課,也是唯一可以進入美學的表現途徑和工具,留下來的書跡,不論是書信、文稿、官方文書、經籍、店招……每一件都有它的角色扮演。
這時看自敘帖,一件15張紙書寫的長卷。「自敘」就等於現在的自傳,懷素寫自敘做什麼用呢?從文字開頭「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禪之暇,頗好筆翰,然恨未能遠覩前人之奇跡,所見甚淺。遂擔笈杖錫,西遊上國,謁見當代名公,錯綜其事」,隨後寫到學書的看法和顏真卿的指點,中卷到卷末全是「當代名公」對他的書法讚賞的文字和詩,如此這般吹捧自己的文章,實在不可思議。後來在臺靜農先生《中國文學史》中見到唐代科舉有一種風氣,就是去應進士科的舉人,要先將所作的詩文投獻主司以自我推薦,是謂「行卷」,也略似現在的「拜碼頭」。是當時很平常的事,最有名是王維找上岐王,岐王要王維裝扮成伶人,在太平公主席前彈琵琶,隨後談詩文,太平公主賞識不已,後來果然中了進士第一名。白居易找上顧況,不久名滿京城。
拜會「名公」求取功名
科舉求取功名如此,懷素以狂草自負,上了京城,自然隨此風習,所以書帖中鈔錄諸名公的褒獎詩文於內,也就自然而然不足為怪了,而且拜會「名公」時可能都會送上一本《自敘帖》,此卷品題的人就有八位,所以自敘帖絕對不只這一本,可能寫了很多本,每本的內容品題詩文的加減,大概每本的文字都略有不同的,可惜可能只有這本留下來了。
想《自敘帖》在北宋蘇舜欽收到時,可能還是一疊沒有裝裱的紙,疊在最上面那張已經汙穢殘損不堪,第二紙以下還完好,要將第一紙和二紙並置裝裱時,落差實在太大無法相配,但字跡隱約尚在,就找尋相似的紙覆在上面描摹後裝裱,因為第一張如果不在了,如何猜寫和第二張完全吻合不突兀的字跡連續,一來全卷淨潔完美,二來能將自己的書跡併合在懷素得意的法書上,應該是他生命中最暢意的事。
此卷750公分長,紙高28.3公分,除第一張蘇舜欽所補的長33.7公分,餘長皆50公分左右寫成的作品,29公分乘50公分上下應該就是當時常用的尺寸之一。紙是白麻紙,現在皮紙類的一種,宣紙元末以後才因大作品紙需要大量紙纖維料,加入稻草料研發出來,之前都是皮紙類,日本唐宋時期從中國傳過去,他們延續傳統精研至今,台灣的紙系統是日治時期建立的,也是皮紙系統。筆是當時讀書人與和尚常用來寫文章和鈔經的「雞距筆」,略似現在的七紫三羊、五紫五羊的筆,這種筆分內外兩層,中央筆柱是硬挺野兔毫,包覆在外層的副毫是羊青毫,書寫使用是筆柱部份,偏硬挺,尖細含墨有限,所以用副毫來儲墨。書寫的字都不大,寫時要垂直的中鋒運行。筆偏時筆柱和副毫會分離平行的分裂的線條出現,《自敘帖》最後段,懷素進入酩酊的狀態,筆端重厭或斜側旋轉運行,出現許多兩側細線,甚至筆刷到筆端碎散。
書跡無語因人通神
欣賞《自敘帖》時,來思想懷素書寫的當下,寫這卷字要去找某名公當「行卷」的禮品,先磨墨將心情靜理一下,嚴謹的心情,有點壓抑拘謹的開始了,寫字數多行草的卷子初起一定有的心境,十數行後行筆就順暢了,開始進入狀況了,毫端隨迅猛的節奏夾勢而下,頓時飛舞靈動、生猛飽足。第四紙之後,居然逐漸進入酩酊而出神,此時每一次沾墨必寫到墨枯虛放,才回神沾飽,周而復始,一次次沾墨,一次比一次更進入醺然微茫的幻化境地,到最後三紙,線條飄忽,旋筆遊蕩,進入空明忘我的境界,執筆由拘謹垂直書寫到旋迴側斜的扭轉,真是狂相橫生,一直到終了。也難怪戴叔倫說他:「馳毫驟墨列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錢起說他:「狂來輕世界,醉裡得真如。」
每次在故宮看通卷的原跡,都會隨著筆端的起伏沉醉在沁入微妙無塵的空明世界,身心洗滌一番,然所有書跡的形成都是時空交錯的產物,當我們融入作品的氛圍中的時候,也同樣徜徉在形成它的時代環境、哲思、事件、工具和思緒之中,藉著翻閱懷素自敘帖中,試著拼湊它千餘年來衍生的餘馨,書跡無語,因人通神。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