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9日 星期五

詹宏志專文:失去之後的溫度─點滴追憶王宣一 2015年04月12日

她的笑容、她的熱情彷彿都還在,這讓我們張開眼就想著要對人事物都更好一點,她是王宣一。
摘自:風傳媒 http://www.storm.mg/article/45847  
她的笑容、她的熱情彷彿都還在,這讓我們張開眼就想著要對人事物都更好一點,她是王宣一。詹宏志提供。
2015215日上午923分,我結縭三十五年的妻子王宣一猝逝於義大利中部山城佩魯賈……
在旅行的路途中,靜謐就是享受。詹宏志提供。
廿五分鐘前
拖著沉重的行李走進麥當勞,週日清晨生意冷清,廳內空空蕩蕩,只有後面玻璃窗餐室裡有零星幾個顧客,我們在前廳空無一人的座位區裡找到一角放下行李,我問她:「想吃點什麼嗎?」
她抬頭看看前方的看板,帶點頑皮地笑起來:「還真不知道要點什麼呢?」可不是?自從小孩長大以後,我們已經不知道多少年沒走進這家全球普及的連鎖餐廳,現在一下子還不知道究竟有什麼選擇。我也抬頭望了下看板,我說:「你也許可以考慮Deluxe McMuffin?」這個所謂的「豪華滿福堡」顯然不是過去我進出麥當勞時所知道的菜單,應該是新東西,圖片上引起我的興趣的,是麵包裡面不只是蛋和漢堡肉,還有滿到溢出來的生菜……
宣一點頭表示同意,並且說:「我還要咖啡。」我到櫃台點餐時,雖然離開羅馬之後英文不太通行,但麥當勞大部分食物名稱畢竟是一樣的,和店員的溝通毫無困難,只是點到咖啡時,明眸皓齒的店員微笑問道:「Long or short?」我一下子想成星巴克的問句,以為問的是大杯、小杯,匆忙回答道:「Short, please.」等到店員拿出像喝藥水一樣的小紙杯,我才意識到這裡是義大利,short指的是espressolong指的才是加水稀釋的美式咖啡。
托盤上放了兩個現做的「豪華滿福堡」和兩小杯「感冒糖漿」,我拿回到座位上放好,宣一拿起漢堡,打開紙包裝,我則站著預備脫下沉重的冬天夾克;宣一對著漢堡輕咬了一口,臉上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彷彿吃到不對的東西,她愁著臉說:「宏志,我頭昏。」說完旋即趴在桌子上。我跨一步過去扶她,但她已經全身無力,軟倚在我身上,我感覺到她的重量,感覺她完全沒有支撐和回應能力,內心覺得十分不祥,我一面把她放倒在地上,希望給她較大的空間與較多空氣,一面對著店員大叫:「Help, help, somebody help me.
一位聞聲轉頭的店員訝異地看著我,我再次大聲叫:「Call the ambulance, please, quick, quick.」店員仍然一臉茫然,這時候一位黑人從後廳用餐處衝了過來,一面用義大利文向店員說:「…Ambulanza.」一面回頭用英文問我:「You need help?」我像是激流中抓住了浮木,大聲說:「Yes, yes, my wife is feeling unwell, please help me.
黑人指著躺臥地上的宣一:「She needs CPR, may I?」我的yes還沒說完,他已經跨坐在病人身上,先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然後雙手平放,重壓她的胸部,幾次按壓之後,宣一發出像是大聲嘆息的換氣聲,我以為她要醒過來了,但她雙眼仍然緊閉,沒有任何意識;黑人用食指中指探按她的頸部,應該是探測她是否仍有脈搏,然後他再捏住她的鼻口,試做口對口的人工呼吸。隨後他又重複胸部按壓的動作,宣一也再次發出換氣的聲音,然後又是人工呼吸……。反覆做了三四次,宣一仍然沒有進一步的反應,黑人再次探按她的脈搏,對著我聳聳肩,雙手一攤,退下身來,好像是說:「我沒辦法了。」
此刻我仍跪在她身旁,雙手扶著她的頭,不希望她的後腦勺枕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我一面喊著她的名字,一面絕望地對空大叫:「Where’s the ambulance?
救護車終於來了,也許我心焦如焚,覺得已經等了一個世紀。三個身穿藍色制服的救護人員帶著器械衝了進來,為首的是一位紅髮中年女性,她跪在病人身旁,伸手去摸宣一的頸部,一面說:「Morte? morte?」我弄不清她是在詢問還是陳述,但morte這個字刺激了我,我大聲抗議:「No, no, she’s just feeling dizzy, please help her, please, please…」領頭的紅髮女性醫護人員有點訝異地看著我,嘰嘰喳喳講了一堆話,看來她是不能說英文的,我無助回頭看著站在一旁的黑人,黑人說:「她在問你她是你什麼人?有沒有什麼病史或吃什麼藥?」
我說:「她是我太太,她沒有任何心臟病的病史,最近也沒有吃任何藥物。」黑人翻譯給女領導聽,但另外兩位醫護人員手上也沒停,一位中年男性醫護人員拿出剪刀剪開宣一的T恤,另一位年輕女性則在她裸露的胸前貼上貼片;連接貼片的顯示器上看來已無心跳,充電後的器械進行第一次電擊,宣一的身體激烈地震動,口中彷彿也發出聲音,顯示器上的血壓驟升到一百八十以上,心跳也激烈波動起來,但那條波動的線愈來愈平,血壓數字也急速下降,降到八十,然後六十、五十,直至線條完全平坦沉寂。
眼睜睜的看著「生命線」趨於沉寂, 人間此刻只剩下一個人的溫度。詹宏志提供。
急救者為儀器充電,再做第二次電擊,受擊者身體跳坐起來,口中發出嘆息,然後所有的人盯著儀器螢幕,盼望那些波動線條得以持續,但那些線條逐步趨平,數字快速掉落,我們的心跟著下沉。然後再一次電擊,再一次電擊,年輕女性醫護人員拿出強心針,注射到她的手臂肌肉中,但那些注射似乎也無助於螢幕上的數字與線條,它們仍然無情的下降趨平,最後是毫無波動、毫無生命跡象的一條直線……
也許是五次或者六次電擊之後,也許是十五分鐘或者一個世紀之後,那條毫無動靜的直線無情地望著我們;為首的紅髮女醫師盯著我看,冷靜地說:「Morte, she’s gone, I am so sorry.」另外兩位醫護人員開始收拾器械,圍觀者開始竊竊私語,我的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說話,我跪在地上為她掩上衣服,把她抱在懷裡,一遍一遍喃喃叫著她的名字,一路協助的黑人從背後按住我的肩膀:「I am sorry.」我淚眼迷離,只能點頭說:「Thank you.
紅髮女醫不曉得又說了什麼,黑人拍拍我:「She needs your wife’s passport.」我放下她,轉身去她的皮包裡找出護照,交給女醫,女醫拿出文件開始抄寫報告,我問她:「現在呢?就這樣了嗎?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她喃喃不知說了什麼,黑人在我身後說:「我們等,等警察局的人來。」我才想起來,我的親人死了,倒臥在一個陌生城市裡,一個語言難通的異鄉,我應該想辦法連絡自己國家的駐外單位,我摸索從宣一口袋找出她的手機,打開連絡簿,找到宣一姊姊的電話,按下了手機號碼……
兩天前
我們真正的旅行目的地是倫敦,預備去看兒子詹朴在「倫敦時裝週」的服裝秀。服裝秀還有一個星期才舉行,但台灣的春節假期已經開始,留在空蕩蕩的台北已經沒有意義,但太早抵達倫敦也沒有用,大秀之前設計師忙得沒日沒夜,六親不認,沒時間招呼父母;我們在過去幾次看秀的經驗已經找到一個「規律」,我們可以先到歐洲某個城市走幾天,秀前才趕到倫敦,這樣既有機會看期待的演出,又有幾天旅行度假的時間。我們已經用這個模式遊歷了葡萄牙和西班牙,去年此時則去了羅馬。
一家三口。此行目的地是倫敦,為詹朴(中)的時裝秀。詹宏志提供。
去年羅馬美食的經驗讓我們念念不忘,讓我今年還想故技重施;本來想去米蘭和皮蒙特(Piemonte)一帶,但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冬天頗冷,白松露的季節也過了,也許應該夏季再去;後來又想去薩丁尼亞,但看到轉機多次,舟車困頓,也覺得時間不夠從容。最後想到中部翁布里亞省(Umbria)號稱義大利的「美食心臟」,正好又是黑松露季節,離羅馬也近,也許是個好去處。
時間不多,我只預備走三個城市,先到山中古城佩魯賈(Perugia),再到產白酒出名的奧維耶多(Orvieto),最後回到羅馬。三個地方都有美食美酒,雖然是遊客不多的冬天,某些景點已關閉,但在溫暖壁爐的餐室裡尋找美食,卻是無懼寒冬的。
這個計畫潛在一個我未曾注意的風險,那就是不進羅馬直接從機場前往佩魯賈其實是一個相當「勞累的」行程,我們從香港轉機飛羅馬已經費時十六小時,下了飛機乘坐巴士或火車到佩魯賈還要四、五個小時,實際上我們從出家門到抵達佩魯賈的旅館,door to door不休息一共花費了二十六個小時;如果宣一有心臟問題,這實在是一個沉重負荷的旅程,更何況我們在搭乘火車和轉車時,上上下下轉換月台都沒有電梯,我們得手提著二十公斤的行李爬樓梯(行李裡有各式各樣媽媽要帶給兒子的東西),我忘了我們已經是將近六十歲的人,我們還以為自己是當年那個年輕的勇闖天涯的背包客……
雖然一路上下樓梯時,我都提醒她不要勉強搬行李,我要她在樓梯等我,我可以分兩次來搬運行李,但宣一是個好強、不愛麻煩別人的人,她總是不聽勸,當我回頭要去幫她提行李時,她常常已經走了半層樓了。也正是她一路搬運行李勞累怕了,當我們抵達小旅館,發現它的入口在三樓、而且沒有電梯時,她慘叫了一聲,我說:「你站在樓下不要動,我上去找人來幫你。」她倒是聽從了,可見是真的累了。
但放下行李之後,她立刻就忘了一路辛苦疲勞,開始變得興致勃勃。從前一起旅行的唐諾總愛嘲笑她:「冒險家的靈魂,豌豆公主的身體。」指的是她對出門旅遊總是精神奕奕,但過敏性的體質卻使她冷也出狀況、熱也出狀況,旅行後半段常常是在流鼻水或喉嚨痛的情況下度過,卻也不曾改變她旅行的意志。在佩魯賈也是如此,住進旅館後已是略過中午,她就嚷著要去找餐廳了。我們在古城區裡稍稍逛了一下,有了一點東南西北的概念,我們就來到從書中按圖索驥得來、位於大教堂廣場的一家餐廳「聖羅倫佐」(Antico Trattoria San Lorenzo)。

旅途之中,放不下的是閱讀。詹宏志提供。
可能是觀光淡季,已經下午一點多,知名餐廳竟然空無一人。領檯兼唯一的服務生是一位面容憔悴的不年輕但也絕不年老的女性,她能講簡單的英文,也熱情接待,直接就為我們奉上氣泡酒和各種麵包。我與她討論菜單,她建議我們吃一個綜合前菜,我貪心地要了兩個麵(一個松露麵,加上一個羊肉的肉醬麵),主菜則點了一個魚和一個菜單上沒有的松露鴿子,外加兩杯紅酒;以午餐來說,這是過度豐盛了。
綜合前菜裡有四樣東西(此間出名的火腿和野豬香腸,還有一個餃子和涼拌內臟),女經理還加送了一盤起司和一人一碗湯。宣一吃了一口前菜,讚嘆這是一家好餐廳,她說:「前菜或小菜做得好的餐廳,一定不會讓人失望。」果然兩個麵上來的時候,芳香撲鼻,我先吃羊肉麵,麵條咬口微硬,煮得恰到好處,羊肉肉醬味濃香糯,果然好滋味;沒多久,我們交換餐盤,宣一吃了一口,笑了起來:「本來羊肉麵是重味道的麵,但我先吃了松露麵,竟變得沒味道了。」我低頭吃一口松露麵,果真香氣逼人,完全蓋過了剛才吃的羊肉麵;畢竟是在地的新鮮松露,剛才點菜時,小姐才說松露都是早上在自家農場裡採的呢。
兩個主菜情況也一樣,魚肉本來細緻優雅,但松露鴿子一來,霸道的香氣又把魚給吞沒了。事實上,每道菜都做得很好,女經理幫我們搭配的紅酒也很出色,只是如果我們想吃松露的話,就應該一路松露到底,因為其他菜色都無法抵抗松露的威力;我們一面讚許,一面三言兩語地檢討著。
這樣的方式已經是我們近年旅行的重要形式與內容了,自從宣一「無心插柳」成了一位「美食家」之後,吃飯喝酒變成了功課,探訪餐廳以及自評點菜得失已經變成我們生活的常態,旅行路上自然也不例外。
我說宣一無意間成了美食家,指的是二○○三年她在《人間副刊》發表〈國宴與家宴〉文章一事;那篇文章原是一篇懷念母親的「家族私史」散文,記錄的是家庭裡的飲宴以及母親的廚房滋味,不料竟引發巨大迴響;連帶地也讓她應邀陸續寫了好幾篇與江浙菜傳統有關的文章,後來就輯成《國宴與家宴》一書,但這絕對是她始料不及的事。
王宣一的兩本書,2003年《國宴與家宴》,2014年《行走的美味》,她還有更多作品。
她當然有資格做美食家,一方面是家學淵源,她的母親出身杭州的大家族,家中飲食本來就是中國菜裡最細緻講究的一支;另一方面則是從小培養的敏銳味蕾,她被嚴長壽先生邀去擔任亞都飯店「天香樓」的顧問時,我常常要和她一起在天香樓吃飯(對她而言有「臨檢」的意思),有時候她吃了一口,皺起眉頭,說:「今天宗哥(主廚)不在。」又吃了第二口,她怒氣上昇:「搞什麼鬼,二廚也不在。」她氣沖沖就到廚房去了,留下一個發呆納悶的我,她是怎麼樣憑吃一口龍井蝦仁就知道兩位廚師都不在的?
約莫十年前,我們和幾位朋友開始學習喝葡萄酒,喝紅白葡萄酒固然身心舒暢,但要做的功課可不少;酒區、酒莊、葡萄種、年分、搭配,加上各種風土條件,各種詰屈聱牙的發音,要平心靜氣品酒享受還不是很容易。我是朋友群中負責「讀書」的一人,專門對付酒商有時氣勢凌人的不對稱資訊,以及各種酒標的密碼解讀;但當我們一起喝酒時,宣一從來不去煩惱記憶那些瑣碎資訊,她只要說:「嗯,我最喜歡這一瓶。」十之八九,那的確是那幾瓶當中最貴的一瓶,我們不得不嘖嘖稱奇,這真是豌豆公主式的味蕾……
印刻四月號。
*作者為知名作家,PChome Online網路家庭出版集團和城邦文化創辦人,美食作家王宣一夫婿,本文選摘自20154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悼念王宣一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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