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7日 星期日

信息 鐘佩玲 聯合報 2015-09-27 08:24:53

忽然察覺,我害怕的不僅是病痛,更是被憂慮魔咒捆綁的自己。負責理智的前額葉訓斥我:「不要再神經兮兮的過日子了!」

周一下班,瞥見信箱裡躺著一只牛皮紙袋。我喜愛收信,唯獨此函不在歡迎名單。撕掉封緘,取出水藍色卡片,深呼吸後打開,一列粗體字躍進眼底:「您的抹片有可疑之處,請盡速回診!」
腦海頓時一片空白……
去年春天,發現抹片異常,爾後我就像假釋的犯人,每三個月返院追蹤;前兩回檢驗皆合格,以為就要擺脫這輪迴般的精神折騰。夜裡,那行粗體字宛若跑馬燈,並自動編織後續情節:張牙舞爪的惡細胞快速分裂複製,霸占了子宮頸,還隨著血液淋巴橫生蔓衍……我彷彿擱淺的魚,不斷從夢中驚醒、喘氣、渾身冷汗。
隔日火速前往門診。熟識的女醫師讀了病歷資料,關心地說:「慎重起見,幫妳轉掛下周婦癌門診做內視鏡檢查。」
回家後癱軟床上。新的年才開始,我安排親友聚餐,報名文學課,暑假的機票也該付款了,剎那間行程全不能篤定。更令我沮喪的是,身為醫者,常勸慰病人,然自己每遇到懸而未決的病況,心思便整天繞著它打轉,計畫延宕,生活變成淤塞的河。
醫學上說,杏仁核是大腦的情緒中樞,想必我在那兒埋下了名為「憂懼」的種子,勤加澆灌,隨年歲增長,它亦生根茁壯,枝繁葉茂。翻看每一葉,上面詳實記錄著我生命中的慮病史:去年喉頭有異物感,我掛耳鼻喉科又找腸胃科做胃鏡;懷孕期唐氏症指數偏高,抽了羊水在家等電話,我的心懸在喉頭,鈴響就要跳出來似的;念小學時,收到脊椎側彎的通知單,背架骨釘便鬼魅般跟著我直至青春期結束。
忽然察覺,我害怕的不僅是病痛,更是被憂慮魔咒捆綁的自己。負責理智的前額葉訓斥我:「不要再神經兮兮的過日子了!」
我趕忙起身,如常接小孩放學,烹煮晚餐,聽她聒絮整天發生的事。晚上默念《心經》數遍,再睜眼天已大亮,我驚喜地搖醒先生說:「我竟然沒有失眠耶!」中午依約與久違好友餐敘,煎魚酥香,滋味極佳。
依著前額葉的指令,把意念放在走路的步伐、與病人的對話、小說的世界、彈琴的音符,練瑜伽動作流轉時,則專注鼻尖的呼吸。當煩擾焦躁的新芽一冒出,腦內衛兵立刻將之剷除。幾天後,我感覺有些葉片悄悄地掉落了。
周末寒流來襲,我老早鑽進被窩,夾帶粗體字的妄念大軍再度反撲,想起前陣子大學同學的告別式,她和我一樣有個八歲的孩子,與癌症搏鬥的這幾年是怎麼捱過每個磨人的夜呢?與她相比,我經歷的簡直微不足道……
終於到了就醫日,我屏息爬上婦產科的刑台,心狂跳不止。內視鏡探查後無異狀,倒是切下一顆息肉,男醫師邊敲鍵盤公式化地宣告:「下周來看病理報告。」也許我的臉色太難看了,他旋即補上一句:「看來是良性的,放心吧!」
步出診間,腦中絞緊的部分瞬間放鬆了,正要聯繫旅行社,卻望見門外還有許多女人坐在長椅上,或發呆,或低頭滑手機,或與旁人竊竊私語,她們如同方才的我,等待著被叫喚、被檢視,領取判決書;我知道,未來那封信函仍會反覆遞送,直到我學會,它帶來的任何消息,都不算太壞。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