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2日 星期六

【黃梵】台灣故事 聯合報 2015-09-11

那是她嘔心瀝血翻譯的書,原作者是曾被日軍俘虜的美國二戰老兵,當年被日軍送到台灣金瓜石做苦役,和他一起抵達金瓜石的其他盟軍俘虜,最終十有八九都被折磨致死。他的書是一部血淚控訴書。

她到達教室時,我已習慣瞅一眼牆上的掛鐘。沒錯!她又是踩著最後幾秒走進教室,直奔前排靠窗的座位。學員們凝神靜氣,彷彿是為了聽清她腳步發出的沙沙聲。不知是因為她的與眾不同,還是白髮蒼蒼的年齡,她喜歡的這個座位從沒人搶占。她聽課時精神矍鑠,目光一刻不停盯著我,生怕漏掉一個字。第一次課間休息,她就笑著走上講台與我搭話,她說話的神情十分年輕,說等我來台北等了很久,我聽罷吃了一驚。她已到了大無畏的晚年,卻在乎一個大陸詩人的古板祕訣?直到上完課,她跟我走到大街上,心心念念談起南京,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內心瀰漫著鄉愁呢。她和丈夫早年曾就讀南京三中,國民黨退守台灣時,兩人懵懵懂懂加入了那股遷台洪流。命運好像故意跟她過不去,他倆剛剛安身立命,丈夫就重病不起,一臥病榻幾十年。為了照顧病中的丈夫,她放棄了養兒育女的夙願……到我赴台講課時,她丈夫已命懸一線,她剛接到醫院下達的病危通知書。她每天忙得散了架,竟千方百計擠出時間,趕來聽我的詩歌寫作課。每次下了課,她就遠遠站著,等我收拾完教具,陪我沿著羅斯福大街走上一程。
正是這段每次約十分鐘的夜路,令我對她的心境有所領悟。一天,她鄭重從包裡掏出一本書送給我。那是她嘔心瀝血翻譯的書,原作者是曾被日軍俘虜的美國二戰老兵,當年被日軍送到台灣金瓜石做苦役,和他一起抵達金瓜石的其他盟軍俘虜,最終十有八九都被折磨致死。他的書是一部血淚控訴書。她的翻譯和出版,促成台灣在金瓜石豎起一塊紀念碑,碑上銘刻著日軍暴行。我想當然地以為她想通過我,尋求在大陸出版的機會。直到一天,她憤憤不平談起一件事,我才明白她的感受。原來這本書的各國譯者,每年會相約和作者聚一次,但去年她拒絕出席這樣的聚會。因為她發現作者受邀訪日時,和一些參與過南京大屠殺的日軍老兵留下了合影。她心裡很不是滋味,認為作者只記得自己的傷痛,卻完全不顧別人的傷痛。回到宿舍,我重新打開那本書,竭力體會她翻譯時的心境。我發現,她是把這本紀實書當世界名著來翻譯,字字精到,譯文好得有些奢侈和浪費。當我的心隨一頁頁金瓜石的故事瀝血時,似乎悟到了她的用心所在:她之所以和各國譯者一起,大書特書日軍在金瓜石的千人死亡暴行,也許還想言東及西,提醒人們,北邊的南京有過一場更大更可怕的日軍暴行……
她上課開始遲到,遲到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知道她丈夫的病情越來越糟。她上最後三次課時,每次都帶著禮物,下了課就與我作心情沉重的告別,說丈夫垂危,沒法再來上課了,告別完,就非要送我禮物,拿著她的禮物,我內心真是五味雜陳。她前後與我告別了三次,但到了「下次課」的時間,又見她匆匆走進教室。上完倒數第二次課,我主動送她去搭車。路上她神情哀戚,說丈夫撐不下去了,估計明天或後天就要辦後事,最後一堂課肯定要缺席了。三天後,我剛上課,就見她匆匆闖進教室,我又驚又喜。這麼說,她丈夫又「幸運地」撐過了三天!下了課,我再次送她去搭車,到了車站,她遲遲不肯上車,一直聊著對南京的種種思念。她一聊起南京,神情就變得年輕,幸福之色就從哀戚的皺紋堆裡爬了出來。她告訴我,她和丈夫曾約定,如果有一天能回南京看看,他倆必須同行。說完,她像從夢中醒了過來,大聲嘆著氣,哽咽得說不出話。我內心頗為糾結,原本心底藏著一個建議,但始終不敢說。我本想說,如果她不幸成了孤身寡人,仍不妨來南京看看,一樣是替自己和丈夫圓夢。但這個建議難以出口,不光怕她覺得不吉利,我也怕一語成讖。
上車前,她突然談起了詩歌,說如果丈夫去世,她就靠舞文弄墨打發時光,靠著把過去寫進詩歌,她會覺得丈夫還活著。「除了寫詩,」她頓了頓,又哽咽起來,「我……就盼著早點和丈夫見面……」她的話把我說急了,我嚷嚷道:「別這麼想啊,你到時來南京走走,也算替丈夫來看看哪……」沒想到,我的話令她的神情驟然變得堅定:「不!我到死也會守著和丈夫的約定!」
那天晚上,我一宿未眠。我意識到,詩歌課的技法對她無關緊要,當她漸漸陷入孤境,適時出現的詩歌和南京,如同雙拐,能讓她撐著再往前走上一程。回到南京,我沒有主動聯繫她,或說很害怕與她聯繫,因為我不想去證實那個可能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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