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2日 星期六

【蔡逸君】米 聯合報 2015-09-11

不是因為烘穀場的倉庫裡仍堆放著上千公斤第一季的稻穀,它們遲遲還未能碾成米給賣出去。我沒繼續插秧,是覺得夠了,足了,是不想賣了,寧分享親朋好友快樂更多。

今年春分耕田四分六厘地,收了5360台斤,也就是3216公斤的穀子,碾成米,能有兩噸再多。我先碾了幾袋,準備分送親友,拿到白米的一刻,不知為什麼,竟想起我前岳父。他曾告訴我他從浙江離開老家躲土匪時,衣裳口袋裡裝的就是大米。他跟我說,那是母親塞給他的,怕他飢,怕他餓著。他是黃埔的,看不起小日本恨死了土八路。他母親給的那點米,永遠吃不完似,五餅二魚吃了許久還剩還有,在我前岳父的記憶中,多年後在開往高雄的船上,他啃咬著沒煮過的大米,喀啦喀啦,流著不知是他還是他母親的眼淚。
於是,我把剛碾好的米,生生硬硬地抓一撮往嘴裡放,慢慢地咀嚼起來。好甜好濃米的香氣,滋味比煮熟白飯更多。我前岳父去年過世,我去給他磕頭時他早已經是我前岳父了。不過他是老時代的人,我和他女兒離婚,雖痛苦難當彼此還是理智地面對已經分裂的感情和關係,但他始終無法接受,他對我說,你永遠是我兒子。我知道,那不合時宜,不得認同。
在我們這年代,米也漸漸不合飲食時宜,也在尋求認同。
我種的稻是台中秈十號,比較少人吃的在來米改良品種。在來日本語是向來之意,即台灣本地一直以來的米,區隔著日人來台後引進的蓬萊米。蓬萊米屬稉稻,在台灣還吃米飯的,如今多數已經習慣蓬萊米口感,即便是像我岳父四九年前後來台以及他們的後代。時宜與認同,不過幾年就能翻盤,然米食不管秈稻稉稻,都逐漸被進口的西式飲食取代。
百多個日子屈腳蹲伏,千次萬次彎腰縮臂,於廣袤稻田中緩緩挲草,我認真的想,也認真的不去想,米要什麼認同,又要什麼時宜。稻的品種和歸屬會隨著時代變遷,但它們生來就這樣,混過多代基因後,早已不是更早之前江北去的稉稻和江南來的秈稻。作為米的種植者,我唯一能認同的就是耕作的土地,不要再用除草劑和化肥去汙染它,不要不當的工業農業政策去傷害它,雖然這種想法不合時宜。而作為寫作者,我認同的時宜,就是成為各種僵固形式的反對者。反政治正確,反國族標籤,去中心,去主義。我的邊緣處境像白米,在叫喊聲最大的資本市場裡隨時可能陷落,或被賤價傾銷,或被統一收購,菜金菜土,為人操縱。
夏至到來,我躊躇猶豫,最後放棄第二季的耕種。倒不是因為烘穀場的倉庫裡仍堆放著上千公斤第一季的稻穀,它們遲遲還未能碾成米給賣出去。我沒繼續插秧,是覺得夠了,足了,是不想賣了,寧分享親朋好友快樂更多。
時代是文明進步,同時也是野蠻殘酷,對人對農對米都如此。我和我的白米,我前岳父和他的大米,在我們口中咀嚼時,我相信應該是同一種味道,那有著與在地連結,有著不能復返的鄉愁,絲絲的甜和濃濃的憂,土地的滋味。迎風稻浪中未來一粒米啊,我的黝黑身軀靠近你,我以手撫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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