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1日 星期二

貝里琉島的白菊花 陳幸蕙 中國時報 2015年08月10日

七十年前瘋狂殺紅眼的戰爭,此刻恩仇已泯,缺憾還諸天地,為美軍陣亡將士虔心獻上白菊花那一刻,站在全日本人民精神領袖的高度,這不辭風塵僕僕、旅途勞頓,兩度飛往海外展開慰靈之旅的天皇,心中所默禱的,又是什麼呢?

1 慰靈之旅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的,我深切希望,能為二次世界大戰中所有陣亡將士、不幸死難的有名無名者,獻上一束真誠的白菊花,展開我的「戰沒者慰靈之旅」──在南投霧社莫那魯道紀念碑前,在新北烏來高砂義勇紀念園區,在雲南抗日國殤墓園中,在衡陽南嶽忠烈祠,在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在上海無名英雄紀念墓,在黑龍江中日友好園林,甚至,在耶路撒冷猶太死難者紀念館,在柏林布蘭登堡門附近的浩劫紀念碑,以及,在東京千鳥淵戰沒者墓苑,在廣島原爆和平祈念館,和──館旁不遠處微笑靜立、一個令人心痛的十二歲女孩佐佐木禎子(註1)雕像前……
我希望,這以無比勇氣展開的慰靈之旅,不要有太多眼淚,卻在一一穿越那曾真實發生的巨大傷痛與殘酷之際,能牢牢記住身為非基督徒的我所一直最喜歡的三個字──信、望、愛!──高舉她們,做為無堅不摧的盾牌,去抵擋如海嘯般波波湧至的沉重哀傷絕望,並且堅定提醒自己,災難之後,悲哀之後,傷痕之後,所有精神心靈上的廢墟之後,歷史救贖、悔過和解、防止錯誤再發生的努力從來就不曾停止過!因而在對人性的信心基礎上,能鼓起最大勇氣冀盼,未來世紀,或有一日,那令人傷心的所謂「戰沒者慰靈之旅」,可以成為字典裡的歷史名詞,於現實世界永不復現。
2 遺忘島之役
日文漢字中,「戰沒者慰靈之旅」是「悼念在戰爭中不幸死難的往生者之旅」的意思,那是今年六月,我在自修日文過程中,閱讀某語言期刊,透過其中一篇報導所學到的一個新詞彙。
那篇報導提到,今年四月八日,日本明仁天皇、皇后曾前往帛琉離島──貝里琉島,展開「戰沒者慰靈之旅」,向二戰中死於「貝里琉之役」的日本陣亡將士致哀、致敬,表達追悼之意。
在二戰結束七十週年後的這個春天,向來深處皇居、鮮少出國、且已高齡八十二的明仁天皇,此一飛赴海外慰靈之行,其意義重大處在於──
首先,這是繼十年前,遠赴塞班島的「戰沒者慰靈之旅」後,他再次離開本土,前往異國,去悼念太平洋戰爭,也就是二次世戰中死於海外的自家軍人。
其次,貝里琉島曾是「太平洋戰爭的激戰地」,一九四四年,駐守在此一萬六千多名日軍,曾與擁有強大火力的美軍展開如火如荼殊死戰,最後日軍全數遭到殲滅,美軍也有兩千餘人陣亡,是太平洋戰爭中死亡人數最多、最血腥慘烈的一場戰役。但與一般廣為大眾所知的塞班島、硫磺島、沖繩島戰役不同的是,世人,包括日本國民在內,卻鮮少有人知道這場驚天動地、血洗山河的戰事,因此貝里琉之役遂被稱為「遺忘島之役」!
如今,事件發生七十年後,天皇、皇后前來遺忘島,向當年奮戰至死、魂斷異鄉的戰沒者致哀,地下軍魂如若有知,於錯綜複雜的悲傷中,應備感安慰吧!而就在那終止遺忘的哀感與悵惘之日,冷凝無語的慰靈碑(陣亡將士紀念碑)前,與明仁天皇、皇后共同行慰靈之禮的,除地主國帛琉共和國總統外,還有七十年前也曾深陷戰火的馬紹爾群島和密克羅尼西亞聯邦兩國總統。
3 看不見櫻花故鄉
是一個美麗到不能再美麗的仲春早晨!
寧靜的藍天碧波、晴日白沙間,灰紫的野鷗迴環往復低鳴,溫暖微鹹的海洋季風穿過挺拔稀疏的椰子林,自岸邊輕拂而來……。就在迷茫溫柔的水平線此端,在這遼天闊地,或說寂天寞地、再怎麼望斷天涯也看不見櫻花故鄉的背景裡,一身素服的天皇、皇后,全程靜默無言,只端凝莊穆地獻上特別從日本家園帶來的白菊花,向長眠異域、永世不得歸鄉的陣亡將士深深一鞠躬,接著,天皇、皇后又來到美國陸軍陣亡將士紀念碑前,也虔誠獻上白菊花環,靜立良久,凝視冰冷的石碑良久,且默禱沉思良久……
當錯誤的決策走入歷史,熊熊燃燒的野心成為過去,血祭人間的悲慘不幸已然終結,以曾經既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的雙重身分,重返歷史現場,向來只接受臣民致敬的天皇、皇后,那緩緩彎腰、向遺忘島上癡情遙望故園鄉里的大和魂,深深鞠躬、凝止不動,久久,久久的謙遜姿態,唉,不論是否完成了哀憫的追悼與救贖,都背負著多少傷心沉痛的重量!而七十年前瘋狂殺紅眼的戰爭,此刻恩仇已泯,缺憾還諸天地,為美軍陣亡將士虔心獻上白菊花那一刻,站在全日本人民精神領袖的高度,這不辭風塵僕僕、旅途勞頓,兩度飛往海外展開慰靈之旅的天皇,心中所默禱的,又是什麼呢?
4 玉音放送
慰靈之旅結束時,天皇語重心長表示,在二次世戰結束七十年後的今天,對日本而言,極為重要的乃是,應利用此一時機,充分瞭解這場始於「滿州事變」(九一八事變)的戰爭歷史,從中深思學習,並思考今後日本應該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在世界中應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天皇陛下は「この機会に﹐満州事変に始まるこの戦争の歴史を十分に学び﹐今後の日本のあり方を考えていくことが﹐今﹐極めて大切なことだと思っています。」語られました。
看著這段以今上天皇2015元旦感想文告做為日語學習教材,身為戰後世代的我,或說身為人類社會、大東亞地區一份子、對日本軍國主義心存驚悸充滿疑懼的我,因為從中讀出明仁天皇期勉日本全民與繼起世代以歷史為鑑、惕勵未來、勿再與世為敵、重蹈覆轍的訊息,不免深感欣慰、安心!於是牢牢記誦之餘,更鄭重喜悅將之典藏在心,不斷深思回味細品,視為美好的「玉音放送」(註2),完全跳脫了語言學習的範疇。
那寬舒欣慰、「增信釋疑」(註3)的心情,就像幾年前我讀到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初聞「村山談話」內容,甚至今春在報上看到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向國際媒體所做的保證一樣,都莫不點滴在心,低徊不已,充滿了「揪感心」的深刻觸動與欣幸之感。
1:佐佐木禎子,一九四三年生於廣島,原子彈爆炸時,年僅二歲的禎子距原爆點1.7公里,遭輻射污染,於十二歲死於原爆後遺症白血病。日人稱她為「原爆之子」,認為她是為戰爭而死的最後一人,在廣島和平公園立像紀念。禎子臥病歲月曾摺紙鶴消磨時光,引起日本民眾紛寄紙鶴為她祈福。奧地利童書作家卡爾.布魯克納曾將此故事寫成《千紙鶴慢慢飛》一書。
2:玉音指日本天皇的聲音。歷史上第一次「玉音放送」在1945815日(即終戰日),當時昭和天皇透過〈終戰詔書〉,昭告海內外日本國民──日本戰敗,無條件投降。
3:那是今年四月,習近平與安倍晉三在雅加達舉行的亞非峰會會面時所說的話。
不戰誓言
懷著讚歎的心情,我是深心相信,應該沒有比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更美麗的國家根本大法了!因為日本和平憲法第九條內容是──
「日本衷心謀求基於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發動戰爭或以武力做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此目的,日本將不保有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並放棄國家宣戰權。」
至於展現出國族器量與戰敗者勇氣的「村山談話」,又何嘗不是出於一顆正視歷史的良心,自肺腑深處湧出的美善之言?那是戰後五十年,一九九五,時任首相的村山富市在終戰紀念日(八月十五日)向國際和日本全民發表的一段里程碑式的談話。談話中,村山以政治人物前所未見的誠懇說:
「二戰時期日本的殖民統治和侵略,對許多國家,尤其亞洲國家曾造成極大傷害和痛苦,為此,日本痛徹反省並由衷道歉!」
而即使是對二戰行為「反省但不道歉」、曾在慰安婦議題上刻意模糊,又推動使日本能向外派兵、被視為違反和平憲法精神的新安保法,始終爭議不斷、令人難以放心的鷹派首相安倍晉三,但如今春他面對本國記者、接受香港鳳凰衛視專訪所明確表態的言語來看,是否,仍令人可稍感安心?因為安倍是這樣說的:
「七十年前我們日本人許下了一個不戰誓言,決定以和平手段解決國際爭端,絕不侵略,也不行使武力來侵犯他國領土完整和政治獨立,此不戰誓言將持續堅守至未來!」
又說:
「日本絕不會重蹈七十年前戰爭覆轍,我們已宣誓不戰,這一點絕不會變!」
──那麼,在所謂「菊花與劍」、矛盾扞格、曖昧衝突的大和民族性中,這不戰誓言與承諾,是否便是,和平安詳、世所盼望、值得額手稱慶的菊花特質之勝利?
是否便是,日本,我們這可敬可愛復令人感到可驚可畏、曾高舉「三月亡華」大纛揮軍西侵的鄰居,「銘記歷史、珍愛和平、開闢未來」,願永與人類友好的決心之顯現呢?
從小手鞠琉衣 到大江健三郎
而七十年前那場空前的戰爭浩劫,以「滿州事變」為起點而後延燒至整個太平洋地區的漫天烽火──歷史學家告訴我們,在太平洋此岸,中國戰區死傷人數約三千五百萬人,日本海內外也有三百一十萬軍民成為「戰沒者」!──充滿毀滅性殺戮的時空裡,啊,那曾交織飛迸的鮮血熱淚、哀傷無告的肉身終結、無法彌補的家破人亡悲劇、傷痕累累難以結痂的戰後餘生!……怎不令讀這段歷史的人深感痛苦困惑、難以終卷?又怎能不令櫻花之國的亞洲近鄰們,於午夜夢迴、東洋偶有風吹草動之際,便不免杯弓蛇影擔憂──日本,會不會又走上軍國主義老路?
我不免想起出生於日本岡山縣的女詩人小手鞠琉衣在她童書作品《謝謝大家的信》中曾如此寫道:
「日本曾經做過蠢事,欠缺思慮就發動了一場慘烈的戰爭。」
想起曾親歷二戰動亂的北海道作家奧山一夫,在他晚年以知床半島為背景的小說《紅色的海》後記中,如此告訴日本年輕世代:
「當我還是青少年時,日本在和世界為敵的太平洋戰爭中失敗了,全日本為此經歷了一段非常艱困的時期。」
也不免想起獲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動畫大師宮崎駿,完成經典動漫《風起》後,在記者會上以感性言語更曾進一步如此表述:
「日本永遠都不應忘二戰傷痛記憶,並為軍國主義行動深切懺悔。」
更不能不想起,啊,就在幾個月前,村上春樹接受專訪時,那單刀直入、強烈勁爆、出人意表的霹靂言論:
「日本須為二戰侵略不斷道歉,直到受害國滿意為止!」
但真正令我泫然欲泣的,卻是寫過擲地有聲的長篇隨筆《沖繩札記》、《廣島札記》,一生為良知、理想奮戰的諾貝爾獎作家大江健三郎,去年在東京日比野公園反對安倍違反和平憲法精神的集會中高呼「我們不要戰爭」後,今年五月,又在橫濱護憲活動中表示,安倍推新安保法、違反憲法精神的做法是「對國民生存權的侵害!」
大江這個說法,不僅呼應了日本所有抗議違憲民眾心中最深沉的恐懼與最單純的訴求:
「不要讓年輕世代送死,不要讓年邁父母哭泣!」
也呼應了抗議現場另一位作家──曾以《滄海よ眠れ──中途島海戰生與死》獲「菊池寬賞」的女作家──澤地久枝的吶喊:
「絕不能讓日本戰後至今從未出現一名戰沒者的歷史改寫!」
在臨海公園寬闊鮮碧的草坪上,強勁的海風一再把大江綹綹白髮拂向他前額。這自二戰結束後日本民眾以護憲為名所舉行的最大規模集會中,當高齡八十、垂垂老矣的大江表示,他將努力「守護以和平與生命尊嚴為基礎的日本和平憲法」、「反對所有為戰爭而設的法律」,並且深情說,這將是他最後一次在群眾面前公開說話時,對於這位忠於自我,參與過無數抗爭活動,始終關切「日本在近鄰諸國中居於一種怎樣的存在?」、「日本人是否真正吸取了戰敗的悲慘教訓?」……且視之為「我一生主題」(註4)的老作家──啊,在那難以望其項背的創作成就外,我尤對他的人道主義情懷與社會使命感充滿由衷敬意。
這些作家藝術家對二戰的解讀、省思,和對違反和平憲法精神的高調表態,呼應了明仁天皇在貝里琉島的一席話,既是就「滿州事變」以來的戰爭歷史「十分に学び」的結果,也是對安倍的強烈抗議;為此,我深深感受到,在厭戰反戰、熱愛和平的一般日本國民心中,軍國主義復甦,遠較其他國家之人而言,其實,是更為巨大可怕的噩夢啊!
記憶,是他們最好的 安息所
穿越巨大可怕的噩夢!
所謂戰沒者慰靈之旅,從某個意義來說,豈不便是在這穿越過程中,重溫血腥昔日之旅?
那麼,是要漠然、輕率地遺忘?還是選擇痛苦的記憶?
明仁天皇的海外慰靈之旅,特別前往世所遺忘的遙遠之島貝里琉,便是決心顛覆遺忘,選擇記憶吧!
記得德國總理梅克爾訪問日本時曾說:
「無視於過去者,對現在和未來也將是盲目的!」
那麼,是否只有在銘記戰爭傷痕,祈願戰沒者悲劇不再發生,所謂「終戰」,不是完成式而是一個進行式的基礎上,那荒謬可怖的歷史才不會重演?
我一再想像明仁天皇所獻,那象徵和平、希望、理性、誓言永不遺忘的白菊花。
想像她們,不只被置放在貝里琉島日軍和美國陸軍慰靈碑前,更置放於所有戰沒者慰靈碑前。
純潔如雪、輕柔如詩、療癒感與救贖能量百分百的白菊花啊!
相信,所有戰沒者一定都微笑了!
因為就在白菊花馨香環繞的慰靈之旅中,他們被真情擁抱、深深記憶。
因為世人的記憶,便是他們最好、最感欣慰的安息所!
4:見大江健三郎所著《沖繩札記》中文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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