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7日 星期日

巴比倫塔 周志文 聯合報 2015-05-12

我讀初中的某一段時候,羅東莫名其妙的興起了一陣養鳥風,這個風氣前後維持了一年,一年過後,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直到我高中畢業,聽說又流行了一陣,但那次的狀況如何,因為我已離開,所以不很清楚,我記得的,是初中的那一次。

我讀初中的某一段時候,羅東莫名其妙的興起了一陣養鳥風,這個風氣前後維持了一年,一年過後,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直到我高中畢業,聽說又流行了一陣,但那次的狀況如何,因為我已離開,所以不很清楚,我記得的,是初中的那一次。
談起養鳥,得從福依民的父親說起。福依民是我初中時的同學,他父親很喜歡養鳥,認識他的人都以「鳥人」叫他,儘管鳥這動物大多可愛,但在傳統中文裡,用「鳥」這字還是有點不雅,但當時聽人這麼叫他卻沒有任何貶意。福依民跟我都是眷村子弟,我在讀初中之前不認識他,他住在羅東另一個名叫「鍾山新村」眷村裡,「鍾山新村」距離我們住的村子很遠,兩村子的人一向沒往來。
福依民是個小個子,膽子也小,成天像老鼠一樣,畏畏縮縮的。我讀初二時才知道班上有這號人物,他是後來轉學進來的,或是本來就讀我們這一班,現在全不記得了。以前人窮,初一時要做制服,都要求師傅把衣服儘量做大,要到讀初二時制服才會合身,但福依民讀初二時,穿的制服還是鬆垮垮的,比人家的大上一號,他似乎不會長似的。不僅如此,有次他數學沒考好,被綽號叫「火雞母」的女老師叫到台上挨打,他嚇得一邊哆嗦一邊哭,簡直跟女孩沒什麼兩樣,讓人覺得丟臉死了。但「火雞母」也不見得沒錯,考不好的大有人在,為什麼專找福依民的麻煩,想是他好欺負。我們班上有醫院院長的兒子,也有縣議員與鎮民代表的兒子,她敢打嗎?在我們眼中,老師一副道貌岸然,但專欺負弱者,其實勢利得厲害。
有一次福依民病了,還到學校來上課,據說鬧肚子,不時得上廁所。中午時分他父親來送便當,那時第四堂課還沒下課,他把一個用布巾包著的圓形搪瓷飯盒放在窗台上,請坐在旁邊的同學等會兒交給福依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父親。他父親同樣矮小,而且腿還有點瘸,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別人的飯盒是長方形的,他的是圓的,打開布巾後發現搪瓷蓋上還印著花,他那飯盒就成了笑柄,初中時的男生特別喜歡笑人娘娘腔。
「你不舒服為什麼不請假算了?」吃午餐時我問他,他說:「沒有關係,已經快好了。」我看他飯盒裡淨是青菜蘿蔔,一點葷油都沒有,飯則是半乾半稀的,他說他已經吃了兩天這樣的飯了,他父親說這樣才能清腸胃。我問他是他母親做的吧,他搖頭說是他父親做的。
我跟他慢慢熟稔起來。有一天下課,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到他家看鳥,我詫異的問:「看什麼鳥?」「十姊妹、文鳥、鸚鵡、鵪鶉,什麼都有。」他告訴我現在流行養鳥,他們村子幾乎每家都在養。我問是為了玩嗎?他笑著說只要養大了是會有人來收的,出的價錢不低,我才知道,家裡養鳥是為了賺外快。
我跟他走到鍾山新村,那是我第一次到那個地方。他們的村子好像比我住的要大些,大約有七、八十戶吧,前排與後排之間的道路沒有鋪水泥,有的地方撒了些黑色的煤渣,有的地方則還是泥巴地,剛下過雨,上面還有些小水窪,看起來有點亂。他們的家是邊間,他推開竹籬笆的門走進去,他們的眷舍比我們住的要寬敞一些,每家還可以用竹子或木板隔個小小的院子呢,這一點比我們顯得「氣派」多了。
他推開門,一時間真令我眼花撩亂,房間的四面牆上,疊放著一排排的鳥籠,籠子裡面有各式小鳥,有白有花,都在小小的籠子中又飛又跳,嘰嘰喳喳的叫著,像在演奏交響曲,熱鬧極了。他跟我介紹,白色翅膀帶花的是十姊妹,純白紅嘴的叫文鳥,文鳥如果羽毛色澤好,喙又紅得均勻,可以賣很高的錢,但這種鳥不好養,常在還沒把毛長周全的時候就死了。我問他哪種鳥比較好養,他說十姊妹,這種鳥叫作十姊妹,表示生得多又長得快,我問叫十姊妹,都得是母的嗎?他笑著說當然有公的,不然怎麼傳種接代?又說可惜這種鳥不很值錢,鳥也是「物以稀為貴」的呀。
「還有一種鳥,」他帶我到藍鸚鵡的籠子前面跟我說:「這種是小鸚鵡,不像十姊妹那麼會繁殖,但還算好照顧,比文鳥要好養許多。」我看到鸚鵡的籠子下面有幾排比較大的籠子,裡面養著茶褐色不大會跳的鳥,個子也比前面幾種大許多,我問他是鵪鶉嗎?他點點頭。他跟我說鵪鶉跟別的鳥不同是別的鳥買了去是供人觀賞的,「鵪鶉呢?」我問。
「鵪鶉主要是讓牠生蛋的,現在流行吃鵪鶉蛋,有人說比雞蛋鴨蛋要補,所以有人來買。一隻母鵪鶉頂多讓牠生三個月蛋,三個月之後牠生不多了,所生的蛋又變小了,就不讓牠生了。」
「不讓牠生了怎麼辦?」
「也有人來收的,可以殺了當鴿子肉賣。」
我看他們房子全當成養鳥場了,問他們睡哪裡?他帶我到後面的廚房,指著牆邊的一張雙人床,說他跟他父親就睡這裡,「你媽呢?」我問,「我沒有媽,你不知道呀?」他說。
我嚇了一跳,我從未來過他家,以前也沒問過他家裡的人,總以為他該有父有母的,也許還有兄弟姊妹,當我看到他與他父親共用的雙人床,才知道他們家只兩個人。我本來想問他母親怎麼了,但我跟他還不是那麼熟,有些話還不方便說,我只能問他父親呢,他說他也不知道,也許臨時出去了,「家裡有鳥走不遠,很快就會回家的。」他說。
那次我沒等他父親回來,就告辭回家了。
後來我跟福依民較熟了,才知道他母親在他讀小學時就病死了,他父親原來在台北兵工學校做教官,一次在跟學生講解地雷時,誤觸雷管而引起爆炸,幸好爆炸的規模小,只把他的大腿削去一塊,供教學的地雷只裝了雷管沒裝炸藥,否則一屋子的人都死光了,福依民說,也許他父親是因為妻子死了而不專心。他父親受傷後只得退伍,從此在家裡與他相依為命。他說他父親下來時成天鬱鬱寡歡,幸好興起了這陣養鳥風,讓他好像有了寄託。他說他父親在做教官的時候就在學校的宿舍養過鳥,「不過也不知道他是愛養鳥,或是為別的?」我問是為什麼,他說:「也許他是為了喜歡做鳥籠而養鳥的吧。」他說家裡的鳥籠都是他父親自己做的。
他說他父親喜歡用竹子木片做東西,這是他早年在家鄉養成的習慣,我問他們是哪裡人,他說是閩北山區的人,具體地方,我已記不得了。他說他父親劈竹子,只用一把平常的劈柴刀就成了,「劈得細還沒什麼,了不起的是他能把一根曬衣服用的長竹竿從頭劈到尾,碰到竹節也不會斷,而且前後還一樣粗細,有的細得跟鐵絲一樣,那才要工夫呢。」他說。我問他怎麼有這種手藝,他說他們家鄉以做鳥籠有名,每個人都會做的。我突然想起上學期我們工藝課做燈籠,期末交作業,福依民交的是一隻精細無比的兔子燈籠,腳底下還帶著輪子,輪子轉動時可以把兔子的眼睛帶著一眨一眨的,我隨即問他,那不是自己做的對不對?他笑著說:「當然,我怎麼做得出來!」
隔了半個多月,福依民又邀我到他家,說他們家來了隻會講話的八哥,要我去看。我說剛養就會說話了嗎?他說是隻老鳥,原來是他父親在台北養的,後來家門不幸再加上自己受傷,怕照顧不來,就送給兵工學校的同事養,現在時過境遷了,家裡又養了那麼多鳥,就把那隻老鳥「請」了回來。他說那八哥看到牠老主人,興奮得不得了,成天嘰哩呱啦的「說」個不停,除了以前教的,自己又學了些怪腔怪調的話,八哥真是個奇怪的鳥,他說。
我趕忙跟他去,推開他家的院子門,只見他父親在院子裡逗著那隻八哥,八哥嘴裡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他們看到福依民與我,兩眼緊盯著,暫時不發聲。福依民向他父親介紹我,我也叫一聲福伯伯好,福伯伯客氣的要我進去坐,這時我聽到一聲字正腔圓的「你好──,你好──」從鳥籠發出來,分明是那隻八哥說的,福伯伯用他略帶福州腔的國語說:「好乖呀小寶。」
他把那隻黑色的鳥叫作小寶,真令人好笑,但小寶確是很會說話,包括會叫自己小寶,問牠要不要吃東西,牠會說:「小寶吃過了、小寶吃過了。」清清楚楚,一點也不含混,令人聽了不得不驚奇。「小寶吃什麼?」福伯伯問,八哥說:「小寶吃小米、小寶吃小米。」單句重複,這是牠說話的特色。我聽過別的鳥說話,最多只說單字單詞,沒有像小寶一樣能說完整的一句的。福伯伯又問小寶:「小寶我問你,空戰英雄是誰?空戰英雄是誰?」小寶晃了一下頭說:「歐陽——,歐陽——」,福伯伯說:「小寶聰明,是歐陽漪棻,是歐陽漪棻。」那時是民國四十五年暑假的七月吧,台灣海峽剛發生了空戰,一位我們的空軍中尉叫歐陽漪棻的,開著F-84雷霆式戰鬥機,把對岸的兩架米格機擊落了,頓時成了空戰英雄,報紙、廣播都瘋得緊,成天是他的新聞,但漪棻兩字太難發音了,小寶只會說歐陽,對鳥來說,這也夠了。那天我在他們家待了很久,直到天要黑了才走。
在我第一次到過他家不久,那股奇怪的養鳥風也傳進我們村子,有一家養鳥,很快就有二家三家起而效尤,大概一個多月後,全村都能「處處聞啼鳥」了。我們村子的房舍比鍾山新村狹窄,多數人用搭建的違建來做鳥窩,很少養在自己住的屋裡。有些人本來養雞的,現在不養雞改養鳥了,紛紛把雞籠改成鳥籠。確實有鳥販蛋販定期來收購,據說獲利不菲。
但大約過了半年,一陣鳥瘟席捲而來,最早是十姊妹,起先什麼也不吃,不久就都站不穩了,全倒在鳥籠裡死了,速度快得很。十姊妹死光後,文鳥也染了病,起先也是不吃喝,站在那兒看著牠白羽漸漸變暗,紅色的喙與爪,也慢慢變成乾褐色的,就知道也都要蒙主寵召了。幾家人從鳥行買來粉藥,說摻進飼料中給鳥吃,可以治的,但鳥一病根本不肯進食,所以沒有用。後來又有一種說是從日本進口的水藥,說用滴管滴進鳥嘴就有效,但是不是有效不知道,因為太貴了,一瓶小小帶滴管的滴劑,比幾籠鳥還貴,再加上滴不滴得進鳥嘴也沒把握,大家不捨得買,終於大多數文鳥也死了。
這種生物上的浩劫一度讓眷村陷入低潮,沒鳥聲的眷村,好像比以前寂寥許多。但隔了一陣,又聽得到一些婉轉的鳥啼聲了,幾隻沒被浩劫劫去的鳥繁衍了後代,據說這批新鳥有特殊的抵抗力,可以抗拒以前的鳥瘟,先是文鳥,後是十姊妹,不久村裡又是一片春眠不覺曉的景象,好像又恢復了生機。
養鳥起先是為了賺錢,後來養下去,就有點爭勝的成分在內了,一籠新品種的鳥,會得到特殊的青睞。村裡就有一個退了伍的副連長,人家叫他毛匪(應該是姓毛吧),最先養了幾隻翅膀帶細條黑紋的藍鸚鵡,頭是淺黃色的,身子比文鳥、十姊妹大些,但比一般鸚鵡要小很多。這種鳥專吃小米,不吃飼料,牠吃的小米還不是雜糧行買來的散裝小米,而是一大串的小米穗,要將它成串的吊在籠子一角,牠還喜歡啄食一種特殊的烏賊骨頭,據說吃了才能讓牠長好,這種新鳥很吸引人的目光。不久他又「引進」一種真正會「唱歌」的畫眉鳥,寶貝得不得了,絕不讓人去碰之外,甚至也不太讓人看。他的畫眉籠子一整天倒有半天是用藍布罩罩著,只有早上他會把布罩揭開,把籠子高掛在屋簷下。畫眉見到陽光又呼吸到早上的新鮮空氣,一陣高興,就會引吭高歌,叫聲不但美妙,還有特殊的節奏,拿來跟文鳥與十姊妹比,就確實高明許多,像歌劇女高音與一般流行歌手,當然是高下立判了。後來有人探聽,說毛匪的鳥是從鍾山新村的一家專門養鳥處「引進」的,我聽了就覺得應該是福依民的爸爸。我後來與福依民不同班了,但還在一個學校,是見得到面的,心想可以問他,但一到學校又忘了。
日子在平緩中進行,海峽偶有空戰,也是我方勝算的多,但勝多了,便也視為當然,不太引起注意了。其他日子,好像都沒什麼特別,然而仔細觀察的話,暗中也是有點變化的。先說村中的養鳥事業,那群劫後餘生的鳥又有了後代,牠們不但沒有染病,而且健康又多子,不論文鳥、十姊妹,一隻母鳥一「期」會下十幾個蛋,一窩就最少能孵出至少十隻幼鳥,簡直把養鳥人樂壞了。但到後來慢慢發覺,這樣「鳥丁」興旺也不見得是好消息,首先是飼料費漲價了,再加上鳥越養越多,收購價卻越來越低,最後弄到還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加減乘除之後,養鳥不但沒有利潤,而且賠錢,再說眷村是住人的地方,不管你如何注意清潔,養鳥也有臭味,弄到最後,大家都不想養了。
在這個時候,討論最多的不是如何增產,而是如何把手頭的鳥兒「放生」出去。說是放生,其實就是讓那些鳥兒死亡,大家都知道,這些人養出來的鳥,既不會覓食,也不會保命,一到大自然,只有死路一條。但不放怎麼辦?毫無進項又食指浩繁,一個退伍的老士官說,我們當兵的沒有殺過人嗎?要幾個鳥死,還不忍心嗎?他並沒有真殺,只是把一籠籠的鳥當眾往外放了出去。那是一個大晴天,剛放出去的那群傻鳥,還不知道自己死到臨頭,有的飛到屋簷,有的飛到曬衣服的竹竿上,也有的飛到小灌木上,都吱吱喳喳又蹦蹦跳跳的,高興得不得了,不知道鷂子山鷹早在稍高的空中等著了,牠們的下落可以想像。
後來一家家的放,只有毛匪的那籠小鸚鵡與畫眉還在養。早上他把關畫眉的籠子掛在屋簷,畫眉的歌聲還一樣婉轉,但沒了眾鳥喧囂作陪襯,再好的叫聲也覺得孤寂。
村裡又恢復了以往的養雞副業。正好當時流行養兩種從外國引進的雞種,一種叫來亨雞,另種叫落島紅,來亨雞渾身白毛,落島紅又叫蘆花雞,是黑白麻花,都可以長得比土雞要大要快,生的蛋尤其好吃。眷村是個不強調記憶的地方,當大家沉醉在養雞的樂趣中,就把不久前養鳥的不快忘了個乾淨。
一次我不知道是什麼機緣又遇到福依民,我問他們家還在養鳥嗎。他沒怎麼說,只顧著帶我到他家,原來他們家還是養滿了鳥,讓我驚訝的是,他父親在這一年中把他們家的鳥籠「重建」,除了四周留了人的走道,細木條與竹籤編成的鳥籠幾乎把整個眷舍給填滿了。福依民指它問我:「你說,像不像巴比倫空中花園?」
我一看,果真有點像,我們外國史教科書中有那個畫像。這個跟屋子一樣大的鳥籠,外型像一個旋轉的高塔,與巴比倫塔不同的是這個塔是空的,裡面由各式樹枝撐著,樹枝站滿了鳥兒,有十姊妹,有文鳥,也有鸚鵡與鵪鶉,牠們相處得很好,叫聲中依舊充滿了喜悅。我問現在養鳥還有人來收購嗎,福依民說早就沒人來理他們了,他父親養鳥,純粹是興趣,「你不知道嗎?鳥給我父親的安慰比任何都要多呢。」他說。
有關鳥的事,我只能寫到這兒。我初三之後沒與福依民同班,便與他斷了音訊,當然那座耗盡心血所建的巴比倫塔與建造它的主人也沒了消息,所有人間的事物,都不可能永恆的。但我偶爾會想起那隻會叫空戰英雄名字的八哥,還有毛匪養的畫眉與鸚鵡,牠們與文鳥十姊妹不同,都是長命的鳥,有的會活十幾年,有的據說還會活過二十年,牠們在世俗「鳥事」岑寂之後,應該還會活上很長的一段歲月,只是牠們是不是活了那麼久,又是怎麼活的,就像深山的花開花落,都令人很難想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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