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7日 星期二

三少四壯集-阿嬤的台語課 ⊙阿潑 2015年02月17日

嫌阿母台灣國語不如說台語,說月娘這詞語這麼美,怎麼不教?有次在車上又討論起這事,「小孩子不會說阿嬤的話,很可憐的。」忍不住我喊了出來。

我是阿嬤台語課的中輟生,再也無法領到結業證書,再不可能聽到她說:「你是阿嬤的乖孫,你能跟阿嬤說台語。」
父親離家許久,但每個農曆春節或清明,我們都會返鄉祭祖團聚,只要車子開進熟悉的縣道,就能勾起我微弱的童年記憶,確知再一個轉彎就到了兒時種植的木瓜樹前,我的阿嬤家。
阿嬤會在廳堂等著她的孫子們,一個一個叫著名字,一個一個問候。
每一年,她都會說一遍我如何搶在冬至、大家人仰馬翻包湯圓時出生:「真愛呷。」她愛笑我趕著投胎吃湯圓,又不停說我是她的乖孫,從小就乖。
她會說阿爸少年時代的故事,說他多打拚讀冊,熬夜苦讀練書法清晨睡過頭,就追著公車,一路從這小村子跑到鳳山市(車程超過半小時),但怎麼會讀冊都讀不起大學,只好去當警察。
她會皺著眉頭對我說:「怎麼不去當老師?」阿嬤目不識丁,只會做工,於是尊敬老師,「查某還是當老師好,當老師比較穩定。不然阿嬤不放心。」
她會對我感嘆:「阮孫仔攏袂曉講台語啊。」阿嬤的話我都懂,阿嬤的話我會說,只是脫離母語令生活語彙根節斷裂,時常在某些字詞上卡關,只能面露尷尬笑容。轉頭出門,我會立刻對小嬸嬸撒嬌:「我又上完了一年一度的台語會話課。」
我堅持要阿母跟侄子說台語。阿母不解,總說小孩會語言混亂,「倒是英文應該學。」我只能一次兩次三次,屢次提醒,嫌阿母台灣國語不如說台語,說月娘這詞語這麼美,怎麼不教?有次在車上又討論起這事,「小孩子不會說阿嬤的話,很可憐的。」忍不住我喊了出來。
人們總將語言意識型態化,甚至成為區分你我的工具,但語言其實只是情感。過往我跑遍台灣南北,時常遇上各樣說台語才能暢快表達的受訪者,或許他們以為台北來的記者都踩著高跟鞋、操持標準國語,對我寧可與他們台語對話感到訝異。我都說:因為我阿嬤說台語。
我對阿嬤的故事一點都不了解,待我有點興趣想問,她已失智,除了整日陪伴她的印尼女孩小莉,誰也認不得,誰也記不清,也少了言語。我的台語課於是放假至今。
去年過年,91歲的阿嬤見我們只反覆說著:「我有四個後生。」顯然是那八個月大的曾孫無邪的笑顏勾起她腦海的記憶。她記得自己的兒子,卻不知眼前人就是她的後生。阿爸眼眶紅紅帶點酸。
作為一個底層工人,阿嬤稱不上有什麼讓人說嘴的高貴品性,就是個普通人,認真過著平凡日子,病痛纏身不忘大聲呻吟,每一次嚷著不舒服就是一次對生存的爭取。即便行動不便,即使耳不聰目不明,她仍會細細品嚐葡萄,仍會將盤中的魚刺挑起,好好吃喝好好呼吸好好活著。阿嬤讓我了解活下去的慾望應是如何飢渴。
但這樣認真活著的阿嬤,終是掙脫了苦痛肉身,離開了這個世界。「這樣也好吧,不會受苦了。」然每當我這樣告訴自己,又想起阿嬤認真吃飯認真活著的神情。

我失去我的台語課。我是阿嬤台語課的中輟生,再也無法領到結業證書,再不可能聽到她說:「你是阿嬤的乖孫,你能跟阿嬤說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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