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12日 星期四

給阿嬤的五封信 林明進 聯合報 2015-02-12

阿嬤可惜您沒有讀很多書,不然您一定是詩人呢!可是,阿嬤您一生卻比菅芒更像菅芒,亮眼很短,寂寞很長。

建中獎學金審查委員會在紅樓二樓會議室召開,一個很尋常的會,中午開得如火如荼。「我特別要提出一個個案,劉耀宗,他高一是我班學生,家庭遭遇重大變故,去年我們『林女士紀念獎學金』提供一個名額一萬元,輔導室、學務處能提供的急難救助,學校都爭取給他了。感謝大家,讓他度過難關。現在他的阿嬤腿傷不能賺錢,面臨輟學的危機,他成績雖然只有中等,我希望今年仍能給他最高額獎學金的機會。」圖書館主任,熱烈地發言。
我是劉耀宗高二的國文老師。這項林女士紀念獎學金,以清寒為對象,每年有十個名額,每名一萬元。正好是我的老學生提供,我代表審查。
「其他十個照審,今年追加十萬,特別給他。」我作主。
十幾年過去了,記得當年他拿到這一大筆獎助學金時,緊抿的嘴唇,看得出他壓抑下的抽搐。那一閃而過的畫面,久久難忘,一直抽搐在我的記憶裡。像紅樓任何一個角落都找得到的斑剝,劉耀宗的印記,烙在「今日我以建中為榮,明日建中以我為榮」十六個大字的樓梯轉角間,那一幕,我握著他的手。
阿嬤逢人就說考上建中是劉家最大的光彩,沒沒無聞的荒村野巷,那一年國中校門口貼了紅榜,一個建中、一個北一女。村子裡從年輕一直守寡的阿嬤喜出望外,告訴阿孫仔,你要光宗耀祖,阿嬤認真掘筍仔,給你出國讀博士。
阿嬤是苦命的人,耀宗阿公在礦坑做班長,三、四十年前礦坑爆炸,他阿公落坑去救人,喪了命,囝仔未出世,她就守寡了。怎麼說都說不盡的茹苦含辛,她把遺腹子一寸一寸拉拔長大,娶某生子。可是啊,上天的磨難,真是曷其有極!阿嬤慶幸劉家有後,兒子媳婦卻在耀宗放榜前,一場車禍意外雙雙亡故。阿嬤挺著腰說:「免煩惱,耀宗、耀家,阿嬤不會讓你們兩個孫仔餓肚子。」
大孫上了建中,五月到九月以外,沒筍仔可掘的日子,阿嬤幫白雞山邊的土雞城洗碗,耀宗他有空就去速食店打工。祖孫三人,克苦克難,忙碌中有幸福。當春筍如潮,阿嬤又每天天未破曉就上山掘筍仔。
「耀宗啊,筍仔粥在電鍋,肉鬆在冰箱,蛋煎好了……
「天還未光啦!讓我睡啦,阿嬤啊。每天都這樣,真吵呢……
「天若光,筍嬰仔出土,筍仔就苦了……」阿嬤仍喃喃自語著。
每天都是這樣開始的,阿嬤就是阿嬤,想要做個慈祥的阿嬤,就是永遠要那幾句話翻來又翻去。
不幸的事來了。有一天露水重,阿嬤掘筍仔不慎滑落崁腳,髖關節受損,看了幾回診,病情沒有減輕,郵政醫院的醫師建議置換人工髖關節。拖了一段時間,耀宗準備休學,獎助學金十萬元讓他改變主意。
「老師幫我轉告學長,將來有能力,我一定回饋社會。」他抿著嘴。
上了大學,耀宗功課優異,每學期拿書卷獎,他定期定額捐錢。後來,幫他度難關的老學長,讓他到公司打工。阿嬤換了髖關節,又能上山掘筍仔了。
「掘多少,算多少。」假日,耀家陪著阿嬤上山,日子又好起來了。
大三上,教師節前夕,秋陽如虎,他回建中看老師們。
「謝謝老師,一路照顧我,我已經大三了。嗯……可是我得了白血病。」
「怎會這樣,什麼時候發現的?……
「半年多前,主治醫師建議我做骨髓移植,弟弟血液跟我兜不起來。慈濟大林醫院,幫我基因配對成功,一口氣找到三個骨髓捐贈者。」
「哦,那還好那還好,成功率呢?」
「可以很高,也可以很低。直系血親比較穩定,排斥少。醫生說風險高,但是沒試就沒機會,一旦變成急性就完全沒希望了。我得的是慢性骨髓白血病,骨髓再生不良型……
「什麼時候做?」「明年春天。」
1.第一周
台大骨髓移植病房在D3樓,耀宗進行化療與骨髓移植,限制隔離,病床在窗邊,連續高劑量化療七天,只是吃藥,好細胞壞細胞一起殺;接著像輸血一般,連兩天進行幹細胞移植;最後等待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慢慢再生。
白血球很快再生到八千,十分順利。阿嬤、耀家都很高興。

給阿嬤的第一封信
阿嬤我的台語無輪轉,很多字拼不出來,老師會念給您聽──
晚春到了,阿嬤咱三峽的筍仔,又要天天掘了。我知道您透早就起床,然後賣給市場的青菜義仔,就趕來醫院。望著隔離玻璃窗,面黑黑的阿嬤,好想讓您摸摸我的額頭。聽一聽您最常說的:「阿……有發燒嗎?哪無就好……
阿嬤,我細漢時,您曾經甲我講,三峽叫作三角湧。咱五寮筍和碧羅春綠茶是三峽的寶貝,筍仔是咱家的特產,阿嬤說這是梨仔筍,比梨子甜。小時候沒吃過梨子,您說這就是咱三峽的梨仔,只要閉著眼睛邊吃邊想,綠竹筍就親像梨仔。
咬落去會噴汁,阿嬤您真膨風呢!現在味覺遲鈍,真想咬一口阿嬤的「梨仔」。
2.第四周
上午護士通知家屬,患者感染。下午血壓急速下降,進行插管,緊急送入呼吸加護病房。阿嬤晚上十點問值班護士,算是好消息:「管子拔掉了,眼睛睜開,好一點了。」

給阿媽的第二封信
阿嬤,我可能出不了這個移植病房了。未來看不見了,阿嬤現在您的慈愛,是我未來唯一能帶走的形影。
與其說您是嫁給阿公,不如說是嫁給鳶山一片的桐花。
您說桐花親像白鷺鷥,白茫茫聖潔一片,伊哦白得真熱情、伊哦白得真鬧熱,一庄一庄開,一庄一庄白,然後笑咳咳飛落來,染得大地銀熾熾地。不像菅芒花,黑赭紅沒幾日,然後就是悲涼的嘴鬚四處搖,滄桑地起飛,咄咄地向天空亂書。
阿嬤可惜您沒有讀很多書,不然您一定是詩人呢!可是,阿嬤您一生卻比菅芒更像菅芒,亮眼很短,寂寞很長。您是我歡喜甘願做您一世人孫仔的好阿嬤。我細漢時,真愛聽您邊搖著耀家邊唱的兒歌〈白鷺鷥〉,特別是桐花盛開的季節:

白鷺鷥/車糞箕/車到溪仔墘/跌一倒/拾到一仙錢/一仙撿起來好過年/一仙買餅送大姨/
白鷺鷥/車糞箕/車到溪仔墘/跌一倒/拾到一仙錢/拾到一仙錢

阿嬤,您也這樣唱給我聽對不對?明天您可以哼幾句給我聽,好嗎?
3.第五周
骨髓移植有了重大變化,耀宗出現強烈的反排斥症狀,皮膚相當於三級燙傷。轉入燙傷加護病房,沒想到再生的白血球宛如得了失憶症,完全沒有功能,連最簡單的病毒也殺不死。

給阿媽的第三封信
阿嬤,我身上有很多很小很小的細菌,以很利很利的刀剮著我,不過想到阿嬤辛苦的掘筍仔,就比較不痛了。
阿嬤,你記不記得那一年輪到我們劉姓殺豬公大拜拜,您叫阿爸印帖仔,您說按呢才有請人客的誠意,阿爸照您的意思,並且在上面寫了一些詩句:

鳶山下古早的子民/已經彩繪出三角湧的絕代風華
樟腦碧羅春/礦業染坊/老街頭西斜的夕照/猶原是粉撲撲褪不去的紅暈鉛華
古道白桐花/紅磚拱廊/長福巖清水祖師廟/依然是堅持慢雕細琢的藝術精華
雲煙已裊裊/忠義薄天/歷史在散步/三峽在辦桌/清水祖師公聖誕/鬧熱滾滾
正月初八/各位鄉寅世交親戚朋友/請您一起來廟會

阿嬤,你看得很歡喜,當著大家的面說:「你們看,阮子這麼有才情。不知你們少年仔生的有這麼巧嗎?」您是我自信的阿嬤。
阿嬤,哪一天我再也不會醒來了,記得把阿爸的請帖詩,抄一份讓我帶走。
4.第六周
才好轉沒幾天,沒想到,昨天又掛出病危通知,醫訊竟是家屬要有心理準備。我進入加護病房探視耀宗,嘴唇以白布包著,細菌正一寸一寸地吞噬。
「老師,我會康復回家。」他以筆代答,歪歪扭扭的字,無骨無力。接著寫道:
「今天比較好。」耀家也得到同樣的訊息,大家總算露出難得的笑容。

給阿媽的第四封信
阿嬤,去年您獲頒模範母親,您鼻頭紅紅地講:「我嫁給一個有情有義的尪婿,你阿公是救人才死的。伊真偉大,我真甘苦,但是,厝邊頭尾大家都很尊敬我這個查某人。我嘛也沒給他刻虧,給他生一個好子,生得好子比好額恰要緊。呵呵呵……」天頂的阿公若知影,一定感覺很驕傲。可惜的是,阿公聽不到,更可悲的是,阿爸阿母也返去了。
阿嬤,您是桃園大地主的閨女,有名有望,卻甘願嫁給種筍仔的阿公。天公並無特別疼您,死一個尪,死一個子,擱死一個新婦。您目屎擦一擦,就又上山掘咱劉家掘不完的綠竹筍仔。
「閻王注定三更死,絕不留人過五更。」
您敬天,接受天的安排,無怨天也無怨地,您是我勇敢的阿嬤。
萬一,您若知道耀宗好不了了,不能光宗耀祖了,不能讀您的博士了。請您要再勇敢一次。
5.第七周
主治醫師召集家屬,面色凝重地站在燙傷病房外。
「劉先生的病情不樂觀,治癒的機會十分渺茫。」
「我孫子沒有放棄,你不可以放棄。不行,不可以!」阿嬤瞪大眼睛說。
「好,最後只能用特效藥試試,英國剛研發成功的抗排斥藥。藥費昂貴,這是唯一的希望,我沒有把握……
「不用考慮費用,考慮救人。」阿嬤堅定地說。
「我必須跟家屬說明,病毒和反排斥的治療不相容。最壞的情況是病毒沒治好,反而讓反排斥更惡化,那就轉機變成更大的危機了,這是搏命!」

給阿嬤的第五封信
阿嬤,我這次入來換骨髓,您天天在透明窗外望我,親像我細漢時,叫我返厝吃飯的模樣,好清楚的慈顏。今嘛您叫我要勇敢,叫我要親像查甫人,叫我要做男子漢。我目屎一直忍住,不敢掉下來。
「阿嬤要靠你!耀宗仔,你要給阿媽靠喔……
阿嬤,我真對不住您,我的病情愈來愈歹,自從移植第二天,我就知道不對了。可是,我要有孝阿嬤您啊!阿公沒做到的,阿爸阿母做無夠耶,您的憨孫攏要擔起來啊!
阿嬤,您說在生吃一粒豆,恰贏死後拜一粒豬頭。可是我連一粒豆都沒養過您呢。也許,上天注定要讓您更堅強更偉大,阿嬤,您還有耀家要撫養啊。
阿嬤,有一天我若沒法度跟您揮手時,您一定也要目屎擦擦就好,明天日頭猶原會從東邊升上來。
我手骨無力,字真潦草,請阿嬤原諒。老師念給您聽時,心肝若甘苦,您目屎擦擦就好。我若出山,阿爸那首殺豬公的詩,請耀家讀給我聽,阿爸也聽得到。
阿嬤,再會吧!我會保庇咱的梨仔筍掘不完。您一定要聽我的苦勸,目屎擦擦就好,阿嬤再見。
五天之後,醫生宣告失敗,耀宗已昏迷多日,一直往壞的方向走。阿嬤不忍,同意放棄搶救,最後一支強心針打了。
「阿兄,這一支強心針,最好的情況可以維持三十個小時。你已經盡力了,大家都已經盡力了,我要讓阿兄明明白白地走!」耀家在他耳邊低語。
心跳、血壓記錄器,標明的數字已經掉到危險指數,呼吸吐氣過濾器和原本掛著一、二十支的靜脈點滴控制器,撤的撤、空的空。
梵唱三疊,佛聲不斷,病床四周都是飲泣聲。阿嬤大哭一陣,然後目屎擦擦,腳手敏捷,就有條不紊地指揮善後。
「耀宗,你已經做神了。來,聽阿嬤的話,目睭閤起來,所有的病痛都沒有了。」阿嬤以她掘筍仔的手掌,順著他額頭往下,輕輕一抹。
「請法師先念腳尾經,這項代誌先做……」阿嬤不疾不徐地打著手機。
阿嬤緊緊握著耀家的手走出病房,她特別挺起她的身子,時間三更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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