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5日 星期日

王道還/世上本無千里馬 聯合報 2015-01-25

根據蘇格拉底弟子芝諾芬的報導,居魯士頗為英明,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好,以實驗決定沿途驛站之間的最佳距離,結果是廿四公里。

亞里斯多德是西方生物學之父。不過,現代讀者要是震於他的大名而去讀他的《動物研究》,難免失望。因為全書最有價值的部分早就是生物學知識的建構原理,如同陽光空氣和水,讀者視為理所當然、不以為意。最教人大驚小怪,忍不住奔相走告的,反而是其中的錯謬之處,例如大師寫道:「雄性的牙齒比雌性多,人、山羊、綿羊、豬都這樣。至於其他動物,我還沒檢查過。牙齒多的,通常壽命長;牙齒少而稀落的,壽短。」
在轉述過程中,這段話通常簡化成「大師認為男人的牙齒比女人多」,以方便做俏皮的評論:教老婆張開嘴瞧瞧,有那麼難嗎?
其實與人親近的動物中,雄性牙齒比較多的,只有馬與驢;雌性往往缺犬齒,因此只有卅六顆牙。三種斑馬中有兩種也是這樣,看來這是馬的家族特徵。
話說回來,大師那段話,關鍵句是「至於其他動物,我還沒檢查過」。大師強調的是實地調查。掌握了這一方法,女人的牙齒是否比男人少,即使值得深究,也不難獲得正確資訊。另一方面,像馬這種自古關係軍國大事的牲畜,政治領袖的知識興趣只會比學究還大。擁有現代生物學常識的讀者,反而拘牽成見,有疑處不疑。千里馬即是一例。
千里馬與「白髮三千丈」一樣,是修辭產物,但也不是向壁虛構。它確有所本,就是我們對於馬的成見。我們相信馬耐長跑。
史上第一位以實地調查判定馬兒長跑能力的人,是西元前六世紀波斯的居魯士大帝。居魯士修建了一條馳道,全長兩千七百五十公里,橫越小亞細亞(今土耳其),直抵兩河流域(今伊拉克)。傳遞緊急軍情文書,日夜兼程,七日可達。根據蘇格拉底弟子芝諾芬的報導,居魯士頗為英明,既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好,以實驗決定沿途驛站之間的最佳距離,結果是廿四公里。
我們不妨拿十九世紀的數字做比較。美國內戰爆發前一年開始營運的東西捷郵系統,起點位於密蘇里州,終點加州,全程超過三千公里,郵件十日可達,驛站之間的平均距離是廿公里。可見無論古今,善用馬的人對馬的期待最多只是:以全速奔馳一個半小時。根據運動生理學的研究,馬兒奔馳了十公里之後,表現便大打折扣;強加鞭策,不僅體力難以支撐,筋骨也容易受傷。原來馬並不耐長跑。
然而,馬耐不耐長跑這個問題的答案,雖然攸關軍國大計、商業利益,仍然與生物科學無關。相信世上有千里馬的人,必須進一步追問:牠們所為何來?才有機會進入科學的領域。原來馬是大自然的產物,在野外過生活,根本沒有長跑需求。所有草食動物,只需要比獵食動物跑得快一些就能保命。追根究柢,獵食是極為昂貴的生存手段,受解剖構造、生理機制的限制。而跑步對所有動物都是負擔。根據最近的研究,人大概是唯一能以長跑累死獵物的獵食者。
亞里斯多德相信自然的運行皆有道理,事實是用以彰顯自然之道的素材。蒐集、整理事實,以實驗確定事實,只是學問的起點。千里馬云云,是連「事實」這關都過不了的說法。有趣的是,人世的運行卻是由這類說法支配的。
(作者是生物人類學者,任職於中研院史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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