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4日 星期四

浮生人物誌/恩師法海「拉拔」了我 聯合報╱王正方2014.12.04

我在實驗室幹的活計,沒跟反戰同志講,他們要是知道了會視我是叛徒。矛盾哪!我的前程、當下的飯碗與我反戰、反帝國主義的信念背道而馳,人格常處於極度分裂的狀態……

我在賓州大學通過了資格考試,出入摩爾電機學院還是如散兵游勇一般,無所歸屬。蒙學長指點,要找到大牌教授納入門下,俗稱抱粗腿,問題就迎刃而解。
找誰呢?自己的興趣最重要。在電機這行當打滾了好幾年,究竟喜歡哪一門?不太清楚耶!那麼你選過誰的課,如果成績好,教授會對你有印象。
找過幾位頗有知名度的大牌教授,都是清一色自視甚高的猶太後裔,我畢恭畢敬地說明來意,聽到我說大學成績不好,資格考考兩次才過,乃回鍋油條一根,個個就面有難色。有位說:「喔,你大學的成績不好,這要付沉重的代價。」然後就沒下文了。我不正在付代價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通過資格考試,如今還是姥姥不喜舅舅不要。
光頭佬是年紀稍長的研究生,他自海軍退役,領著退伍軍人補助來讀博士,我們一同選修過幾門課。他頭上一根毛也無,姓Guard,同學就叫他Baldy Guard光頭衛士。這天在走廊上見到他忙上忙下的搬東西。「光頭,你要搬到學校來住了嗎?」「 你不知道呀!我們正在建一座電子光學實驗室。」啊!願聞其詳。他說,法海教授拿到一筆可觀的研究費,正在招兵買馬哩!我眼睛一亮,問:「他需要研究生嗎?」「當然,你有興趣?」豈止是有興趣,我再找不到老闆就該捲鋪蓋滾蛋了。
光頭佬陪我去拜見法海教授。他看來只有三十幾歲,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留著兩撇細細的小鬍子,一開口就聽出來阿拉伯口音。他意氣風發談著電子光學實驗室,略略詢問了我的背景。我坦白的說沒學過電子光學,但是有好幾年在實驗室工作的經驗。「沒關係,快去選我的電子光學I,開學才第二周,可以加選。下學期再選電子光學II,基本知識就足夠了。以後要時時自學,你能幫助Mr. Guard裝配實驗室嗎?」「當然可以。」光頭佬伸出手說:「歡迎你上船,夥計。」(Welcome aboard, partner)就這麼一帆風順的加入了摩爾電機學院第一批電子光學團隊,學費全免,每月支領研究助理的薪水,你怎麼能不相信緣分這兩個字呢?
法海教授本名Farhat,意譯為「遠帽」,音譯當然就是法海囉!法海師是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大學畢業,申請到摩爾電機學院的獎學金,不到三年就拿到博士學位。校方留他下來任教,最近剛升上副教授。光頭佬告訴我,法海師當研究生的時候,按部就班的選課,順利考過資格考試,指導教授同他略略討論了一次論文研究的方向,數個月後這位學生就繳上一篇論文來。指導教授閱讀後為之驚豔,這篇論文作為博士論文是綽綽有餘,方知這學生早有獨立研究發表論文的功力了。摩爾電機學院的電子光學,是法海教授自己發展出來的新課程,現在有了長期研究經費,建起實驗室來,從無到有,縱然一切還很簡陋,我參與其間常有建黨建國的興奮感。
上法海老師的課最愉快,他舉重若輕,不以難題來唬學生,最重觀念,確立下正確的觀念,細節便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歸到應有位置上去。考試前將筆記略理一遍,每次我都考得挺好。宇宙萬法,可能都在遵循這個簡單的道理吧!曾上過那些大牌教授的課,滿口術語,一味耍學問,不說明來龍去脈,因為他上課前不準備,故意把學生攪到頭昏腦脹,考試奇難,想一棒子打死你,痛苦呀!
我們的研究經費來自美國陸軍部,發展新式直升機的偵測系統。發射4.3mm波長的強力微波,掃描移動中的金屬物件,接到反射回來的信息再壓縮之,用雷射光重建影像。4.3mm波長不受天候影響,這種偵測器的收放無聲無影,被偵測到的汽車、坦克、飛機、攜帶武器的士兵,都渾然不覺。
光頭佬和我是實驗室的主力軍,沒晝沒夜的做實驗。科學實驗像打麻將,要靠手氣,手氣好事事都順,就能得到豐富漂亮的數據與影像。那時必須乘勝追擊,犧牲睡眠熬個通宵,多做它幾個回合。法海教授清晨上班,總會先來實驗室探望,端著一杯咖啡笑容滿面的看著我們雙眼充滿了血絲、精疲力竭的模樣,他說:「昨晚又突破了那一道科學柵欄?我請喝咖啡。」
法海師見到好的實驗結果,開心得如同小朋友一般,止不住的談論,旁徵博引,新科研題目有如泉湧的冒出來。有一次我們在唐人街吃飯,他興致很高,忘我的講著蜜蜂如何以旋轉飛行來傳達信息,順時鐘旋轉與逆時鐘旋轉的指示方向不同,蜜蜂的大腦運作大可深入研究。我問:「這與我們的研究項目和電機工程有關係嗎?」「當然有,先做一個簡單的模擬電子模型……
堂倌送上來幾顆幸運籤餅(Fortune cookies),法海師說得起勁,隨手拿起一顆幸運籤餅,三口兩下的就嚥下去了。阻止不及,趁他喝茶的時候,我說:「餅裡頭有張小紙條,上面寫著莫名其妙的句子,多數是好話。」法海師說:「怎麼,我把那張紙吃下去啦!怪不得對面那位中國人一直瞪著我看。」
在電子光學實驗室當研究助理(Research assistant)兩年,是畢生最愉快的學生時光。沒有考試的壓力,研究方向明確,我的實驗技術也出名了,他們叫我「穩手彼得」(Peter the steady hand),調光學儀器的手當然要穩。實驗做出成績,證明我可以是一名不錯的研究員。自信心大增,人生觀正面,走路就帶著點風。
我們研發的偵測儀器,最終目的是提供越戰美軍直升機駕駛員找目標,然後鎖定目標扣扳機射殺之。正值美國反越戰的高峰,我在賓大積極參加反越戰活動,是亞裔反越戰小組(Asians Anti-Vietnam war caucus)成員,不時去華盛頓D.C.抗議遊行。我在實驗室幹的活計,沒跟反戰同志講,他們要是知道了會視我是叛徒。矛盾哪!我的前程、當下的飯碗與我反戰、反帝國主義的信念背道而馳,人格常處於極度分裂的狀態。
那一年,保衛釣魚台運動在北美洲各大校園中迅速開花。美軍在越南施虐我都抗議,面對著美日兩大帝國主義者聯手欺負我們,焉能袖手旁觀?我毫不猶豫的投入保釣運動,擔任大費城地區保釣委員會聯絡人。這下子可是忙得不可開交,開會、聯絡、編寫宣傳資料、去各地串連、辦演講會、籌畫大小遊行抗議活動……,一連好幾個月沒有去實驗室。實在太過意不去了,就揀在下班時間到實驗室晃一下,遇見光頭佬便打聽一番情況。光頭佬說:「暫時沒事,反正你的主要實驗結果都有了,可是別混的太厲害,我怕撐不住。」
每個月薪水我還是照常領,這的確不太像話,更不像話的事還有。那年九月我以保釣第一團團員的身分,私訪中國大陸整整兩個月。那時美國政府明令阻止居民,不要前往中國大陸古巴等地。「穩手彼得」去了中國,消息傳開了。回到費城就接到光頭佬的電話:「穩手彼得嗎?你成了新聞人物啦!同學和教授們對你的中國之行極感興趣,拍了幻燈片嗎?我們來安排一次幻燈秀。」然後是壞消息,系主任,那死陽怪氣的糟老頭兒,是個右派反共人士,對我的私訪大陸很不滿意,又發現我拿著薪水卻長久不來實驗室,就要與我單獨談話。
不妙了,糟老頭子有權砍掉我,去找法海恩師救命。從沒見過他如此嚴肅的表情,劈頭就質問我還要完成學業嗎,我保證再三,追求博士學位是我畢生的夢想,參加運動、私訪中國大陸只是我的一次光學「散射」(aberration),現在我的雷射回歸正軌了,爭取在最短期間完成論文。法海師展開了我熟悉的笑容,他說:「本來嘛!你的實驗主要結果已經在那裡了,加一把勁四五個月就能畢業。」然後他津津有味的聽我講述中國之行,詢問地很詳細,偶爾低聲說:「很驚人。」(amazing
主動向系主任效忠,糟老頭是蘇聯猶太移民,講了一大篇蘇聯共產黨的惡行,我頻頻點頭。一切平安,有法海師在後面撐腰,糟老頭子也奈何不得我也!
多年後回想這件事,法海師身為巴勒斯坦人,在一群猶太裔學者把持的學術環境中生存,真的很不容易。他以卓然的學術研究貢獻,樹立了無可爭議的地位,更受到同儕們的廣泛尊敬。平常我們在高談闊論咒罵美國帝國主義屠殺無辜時,法海師總是微笑不語。他的同胞是被壓迫者,我打賭他一定是站在「反帝」這一邊的吧!所以當我私訪中國大陸歸來,系主任盛怒之下要拔掉我,恩師法海就大力相挺。我們本是一國的,我一直就這麼想。
數個月後繳上論文,法海師約我談話,他懇切的說:「內容沒問題,但是你的英文寫作能力要加強。我和你一樣,都是外國留學生,從前我也寫不好,發表論文就碰到障礙。我們要在美國,在這個行業裡發展,寫作一關必須克服。多讀多寫,英文寫作絕對不可先經過母語再翻譯。」法海師用紅筆在論文上作了多處修改,包括標點符號。
順利畢業,論文與法海師聯名在《IEEE》雜誌上發表。找工作?法海師打了幾通電話,安排我去加州某大公司面試,那邊急著找人,兩個星期後就上任去也,畢業典禮?誰有工夫搞那種玩意!
恩師法海教了我太多的東西;專業知識與技術、追求科學的嚴謹態度、淺嘗到尖端科學研究的樂趣、學好英文寫作──啊!說不完的。我那幼稚的博士夢,多虧恩師法海的拉拔才得以實現。從法海師身上認識到誰是頂尖、天生的科學家,他如同呼吸一般時時刻刻就想出科研題目來,勤奮不懈劍及履及的動手作實驗,數十年來他發表了五百多篇重量級、跨領域的科學論文。
有法海師帶路,我還能勤勤奮奮的做出點成績來。也頗有自知之明,我永遠不可能成為法海師那樣的世界級科學家,卻又不肯承認自己不是塊材料,我的calling 是什麼?繼續摸索、追尋,直到我中年轉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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