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6日 星期日

駐版作家新作發表/宛如白鷺鷥 簡媜 聯合報2014.11.16

觀大體老師入殮儀式有感靜肅中,百多位家屬依序跟隨引導學生步向教室。寬敞的大教室極冷,解剖台上躺著全身裹緊白布只能分辨身形的大體老師,其兩側站著該組學生,身穿白長袍肅然而立,師生皆白。宛如聖潔的白鷺鷥。十六隻昂然飛行的白鷺鷥,抖落季節光影、飛過俗世牽絆,選擇棲息在捨身樹……

1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我踏入台大醫學院校園,腦中浮出這兩句詩。微風早晨,六月將盡。
其實,在門外踱步一會兒,才下定決心似地進來的。剛才,從台大醫院捷運站出來,經過巴洛克風的醫院舊館,熙攘人潮已撩起記憶的漣漪,我的腳步沉了;過馬路迎向新館,知道再拐個彎就到醫學院,越發有一股風急葉落的感觸;急的是三十多年光陰何等無情,落的是無辜的人於今安在?因而,忍不住要放任地嘆息,彷彿這一嘆能把那一片枯葉喚回來,彷彿時光也肯協商,還給我一小段意猶未盡的青春。
首次帶我進醫學院校園的人懸壺濟世卻擋不住命運的折磨已提早離席。昔年圓拱門二號館的楓樹紅葉落在水窪上的景象還存在腦海,年輕時即使面對秋凋,心仍是滾燙的,因為還未認識歲月這名敵人。如今,眼前滿是初夏時節澎湃的綠意,卻有秋涼感慨,因為跟歲月交過手、領受了傷。隔了三十多年,今天是第二次踏進楓城,若我當年預知第二次踏入時將是沉甸甸的緬懷與喟嘆,年輕的我是捨還是不捨?
2
進入基礎醫學大樓,高挑且空蕩的大廳,恰好與嘈鬧的醫院現場形成強烈對比。這是學習生死課程的堂址,宜於靜謐,因為安靜才能練習聆聽每一個困在生死夾縫裡的人那微弱的呼救聲。
一面牆,掛著「無我之愛」四字,列出近三百位大體老師姓名。我仰頭誦讀,彷彿讀著敦煌石窟眾佛的世間小名。
我以為我來早了,一抬頭,看見蘭姑與穎弟夫婦、鳳妹夫婦都在,一早從羅東趕來的隆叔隨後也現身。姑媽說︰「謝謝你們特地來觀禮,他一定很高興。」他,我的姑丈謝幸治,是大體老師。今天是台大醫院為本年度十六位大體老師舉行入殮儀式並安排次日火化事宜的日子。
我們不是最早到的一家,大廳四周休憩區,已有多人或走動或交談。從穿著打扮看,都是尋常百姓,甚至比等待百貨公司周年慶開門的人更接近庶民模樣。也因此,我首先感受到每一位大體老師的護法家人的聲情面貌,感受到尋常中有一股不尋常的心靈力量,在布衣裙釵之中流動著。
承辦小姐一一呼點家屬,每一家由兩位醫學系學生負責引導,其中一位捧著花束,這是幫家屬準備的,作為儀式中獻花之用。
3
兩年前,被罕見疾病折磨了四年的姑丈,有一天對蘭姑提出器官捐贈與大體捐贈的想法。七十四歲的他不是虔誠信徒,一生風起雲湧,走著一條令家人追趕不及的險路。然而,或許如他一般任心揮灑、曠放豁達的人才能輕易跨過一般人難以跨越的觀念障礙。盛年時,他曾言,死之後無須以繁文縟節著辦,「人死有什麼?剩一個空殼而已。」想必「一個殼」的信念並未被頑固的「類澱粉沉積症」所阻塞,他在病情風平浪靜、意志完整清晰的時候,先後簽了「預立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又堅持簽下器官捐贈與大體捐贈兩份意願書。對一個談笑間能揮手相贈五花馬、千金裘的人,捐一個空殼,比主婦剝一支帶泥筍殼容易多了。
簽署四個月後,他的病情猝然生變,理應就醫卻忍著病痛不就,家人朋友合力要抱他出門,虛弱的他還用一隻手抓著沙發不放,或許是想用最自然最輕省的方式蛻化吧。因肺炎引起肺部積水,醫囑需抽水,動刀前再照片子,竟然無水了,免去一刀也保全了捐大體的條件,只能歸諸因緣殊勝或是意志堅定。倒數計時前兩天,他已無法言語,但意識清楚能以點頭搖頭表達心意。監測機器立在床邊,死亡陰影洶洶然湧入森冷的病房,令人不禁想起那兩份捐贈文件的真實性,考驗來了。蘭姑心中忐忑不安,病床邊再度問他,簽署的捐贈意願書可以反悔,「你後悔嗎?」
他搖頭。
再問一遍︰「你嗎?」
搖頭,他用力搖搖頭。
倒數九小時。穎弟火速自美國趕回,幾夜不眠,一張蠟臉、兩隻火紅倦眼完全無法接受父親垂危的模樣;數月前他回來探望時父親還能一起出遊,應允他要努力復健,有一天到舊金山參觀兒子任職的皮克斯公司。此時,困惑、憤怒、悲傷與恐懼同時扼住他的情感與理智,他對那兩份捐贈文件起了激烈的推翻念頭;無法接受父親將離去,更不能想像一個做兒子的要把父親送上解剖台被千刀萬剮的事實。這想法讓人發狂!那些刀,那些將劃在父親身上的刀,已預先劃在兒子身上。他揣測父親是被誘導,並不「真的清楚」捐大體的意思,更不相信父親要這麼做。母子之間起了一層濃霧。他必須抵抗,為正在大口喘息已無法言語的父親抵抗所有逼進的利刃。倒數五小時。
抉擇,有千斤之重。我與他坐在病房外,七月熾烈的陽光自窗口照進來烘熱了坐椅,高壯的他如暴風中即將拔根的小樹,根本不是天地的對手。我看著他從小長大,能理解對年輕的他而言,第一次與死亡交手竟需同時面對父親將逝與捐大體兩道難關,這絕對會讓人崩潰。「……想到爸爸不能入土為安……」他喃喃低語,如無助稚子,陷入痛苦深淵。
我告訴他︰這是爸爸發下的大願,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我們做子女的雖然千般萬般不捨,但是必須把自己的感受放到一旁,如果爸爸值得我們為他勇敢,就要勇敢地幫他完成人生最後一個願望,這也是我們回報他、盡孝道的方式。民間舊觀念所批判的不孝、不能入土為安將導致家道衰敗,或是無關緊要的人隨意批評做兒女的殘忍,都是無稽之談,你都要拋棄。爸爸的境界已經超越這些了,我們怎麼可以把他拉下來?再者,如果今天你違背他的意願,將來想起來會懊悔,而這種懊悔永遠沒有彌補的機會!
他從小是個能修復缺憾、選擇以敦厚寬闊的心靈處世的人。父親在他的成長過程常常缺席,然而他並未落入怨尤,反倒流瀉一般耳聞的受寵兒女也給不出的親情。一席話後,內心風暴歇息,他一腳跨越俗世格局,天地頓時清朗。回到病房,他想單獨與爸爸說話。眾人退出,我在門口,見他坐在床頭,深情地望著父親,伸出手臂環抱他,另一隻手掌一遍遍撫梳他的額頭與髮,溫柔且堅定地在垂危父親的耳邊說︰「爸爸,我們都很愛你!爸爸,我們都很愛你!」
這是兒子的勇敢。任何一個即將燭滅的人,能依偎在兒子臂彎裡被溫柔地以愛語撫慰,都會無憾的。黃昏,姑丈安詳而逝,如願成為大體老師。
當遺體送到台大醫院,家屬得以最後一次瞻仰遺容時,穎弟與他的太太佳兒都說︰「爸爸的臉好像在微笑。」
含笑離去的父親,如願之後綻放的笑意,在生死茫茫兩岸之間,回頭一望,送給愛兒的靈魂馨香。
4
台大醫院誠摯且詳盡的說明讓家屬立即卸下種種疑惑;他們應能明白每一具躺在推車上的不僅是軀殼更是家屬心中永遠的摯愛,每一個踏進來的家屬都掙扎、征戰過了,希望能獲得尊重。是以,他們以迎接一位老師的規格對待被送來的大體。
經過一年藥物處理後,第二年新學期開始,姑丈與其他十五位捐贈者,將上解剖台擔任醫學系解剖課的大體老師。
開學後,十三位被分配到姑丈這一組的醫學系學生想來拜訪,欲了解老師生前的故事。蘭姑約他們在咖啡廳見面,她從這些知禮、活潑、聰敏的孩子身上再次印證姑丈的布施具有崇高的意義。臨別,學生問︰「謝媽媽,您還有什麼話要對我們說?」蘭姑說︰「你們好好學,謝老師在天之靈會保佑你們,將來都成為有醫德又有醫術的好醫生。」
捨與受是可以建立溫情聯繫的。因著這群習醫孩子來訪,蘭姑再次卸下悲懷,感受到異乎尋常的溫暖。她相信這些學生會認真學習,她也相信大體老師啟用那一天,若姑丈有靈,必會感到光榮。
5
教室外布告欄上,慎重地掛著裱框的每一位老師的照片與生平介紹,顯示出院方誠意。這也是一種潛移默化的生命交流,醫者,心中若沒有人,終究只是一門炫技之事。
靜肅中,百多位家屬依序跟隨引導學生步向教室。寬敞的大教室極冷,解剖台上躺著全身裹緊白布只能分辨身形的大體老師,其兩側站著該組學生,身穿白長袍肅然而立,師生皆白。
宛如聖潔的白鷺鷥。十六隻昂然飛行的白鷺鷥,抖落季節光影、飛過俗世牽絆,選擇棲息在捨身樹上。
每一家家屬被安排到大體老師前,入坐。在我們正前方,有三台解剖台,我悄聲問蘭姑,哪一個是姑丈?她指了中間那一台,說︰「他以前躺在床上睡覺就是這樣子。」我不禁默然,記憶的力量真是刻骨銘心,即便只有身形、背影,唯有至親才認得出自己的家人。
一股深沉的哀思籠罩整間教室,家屬們肅坐,各自望著至親的大體,悄悄低頭以面紙捏住鼻翼、擦拭眼角,謹慎地不碰破情感的甕。忽然傳來一陣哀傷的低泣聲,一位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來的老婆婆沿途哭泣著。是老妻還是白髮母親呢?無論何者,那位純潔的白鷺鷥老師,必定是老人家的至親至愛啊!
對家屬而言,今天是延後兩年才舉行的入斂典禮,迎回捨身教學的親人的大體。這兩年來的等待與追懷,又豈是言語能道盡?是以,實踐「無我之愛」精神的布施者是偉大的,而作為護法者的家人,其勇毅亦非常人。
典禮在莊嚴肅穆中進行,院長、所長、系主任、任教教授依序向家屬致誠摯的感謝。隨後,數位代表醫學系、牙醫系與解剖研究所的學生誦讀〈致大體老師的一封信〉。由於是對老師說話,人的情感自然流露;回想第一次上課時,掀開白布,何等驚恐緊張,深怕劃錯一刀,經過八個多月相處,又如何在老師身上學會每一條血管神經、每一塊肌肉骨骼。這些,「都是老師您無私的奉獻,我們才能學會基礎醫學這門課。」
一位學生哽咽地讀著感謝信,台下亦有同學紅了眼眶,那真摯的情感讓人感受一切的付出都有了代價;這代價不是要回到家屬身上,是因其真摯誠懇而使解剖台上躺著的白鷺鷥與坐著垂泣的家屬願意相信,是的,願意相信站在這間教室的白袍學子,將來戴上聽診器時,都記得前人奉獻,都聽得到病人心聲。
整個儀式不假禮儀社之手,全由學生親自為大體老師入斂、獻禮,大信封裝著的感謝信也慎重地放入棺內,伴他們化塵。每一位大體老師的家屬與學生在這一刻成為「親戚」,原先的哀傷情緒轉為家人般親密,一齊為他們畫下無比圓滿、充滿榮耀的句點。
禮成,退出。有位學生知道我,前來合照,照完之後一回頭才知背景是無我之愛那面牆,我不禁浮出一絲意念自問︰「願意把名字寫在上面嗎?」經此一問,方知捨身大愛之殊勝之艱難。
6
次日透早至二殯舉行火化儀式,全體學生提前到齊,列隊恭迎十六輛靈車。當禮儀師呼喊某某老師抵達,已成為「親戚」的家屬與學生上前行禮,「請老師下車」,由學生捧照、扶靈進入火化場。致祭典禮畢,家屬至休息室等待火化後撿骨,學生亦不解散,一起等待老師們化塵歸來。
撿骨時,家屬先撿,再由學生們依序持長箸撿一塊老師的骨骸放入骨灰罐,鞠躬致意。末了,家屬捧著靈骨罐,學生與家屬相互鞠躬作別。淡淡的依依不捨與說不清的謝意,在懷中的彷彿有知的靈罐裡,在作別的那一彎實實在在的鞠躬裡。
「謝媽媽,我們以後可以再聯繫。」一位很有禮貌的學生撥開人群跑來對蘭姑說再見。我笑著對他說︰「以後去找你看病。」他惶惶然搖頭︰「不要不要,做健康檢查就好啦!」顯然已對自己的職業有了禮貌性的敏感。
「做個好醫生!」我說。
7
「以後去找你看病。」我說。三十多年前,圓拱門建築如今改稱為醫學人文館的二號館,片片楓紅落在水窪上,雨過之後天色灰青,秋意已深。年輕的楓城之子談解剖課感觸,談詩與畫,談生命的脆弱與困惑,口若懸河,但當我說這句話,他竟惶然疊聲地回答︰「喔,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替我看病,還是不要我生病?
他自己竟早早病去了。
生與死之間存在著什麼?是醜陋的世間還是綿延的善念,是化不掉吞不下的憾恨還是依隨時間而翻飛的情懷?無論是什麼,當化塵化土時刻來臨,誰能不從呢?
姑丈的靈骨順利地晉入風景優美、俯瞰淡海的塔位。之後,我獨自上樓,尋找故人。
當我終於找到他的塔位,才完整地想起昨日徘徊在醫學院外面遲遲不忍踏入時盤旋在心中的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我伸手摸著他的名字,念給他下一句︰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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