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30日 星期四

浮生人物誌/大舅子來攪局 王正方 聯合報╱2014.10.29

以後要怎麼處呢?一陣陣的憤怒、羞愧、委屈、自卑,瘋狂襲來,止不住暗自飲泣。廁所門被慢慢推開,三歲的兒子躡手躡腳的進來,他惶惑的站在我面前,我低下頭,眼淚簌然而下。兒子突然緊緊抱住我的頭……
那幾年我在賓州大學(U of Penn)讀研究院。賓大的摩爾電機工程學院(The Moore School of Electrical Engineering)聞名世界,它的規模大,下設五個系,挑選學生的標準嚴格,我好不容易才巴結到一個入學許可。註冊時院方告訴我:「王先生,憑你大學的成績單,我們原本不考慮的,但是你在密蘇里大學碩士班的成績不錯,幾封教授的推薦信很有力,所以破例收了你。」
那還用說,我在大學四年儘忙著排話劇、辦舞會、泡馬子了,成績單不好看,賓大收了我正是碩士論文指導教授的信發揮了功能。在密蘇里大學苦讀一年半,論文是有關從雜音(noise)中辨別資訊(signal)的數學演算,沒啥了不起。指導教授人特別好,很照顧外國學生,感恩節還請我去他家吃火雞大餐。離開密大後忙著掙錢結婚生子等俗事,就疏於聯繫了。數年後申請學校,才想起來需要指導教授幫忙,這樣子做人實在不怎麼道地。
事態緊急,我用心的寫求助信,幾經修改才寄出。教授的回信熱情洋溢,說一直掛念我從密大畢業後怎樣了,寫封信沒問題,會給我最強有力的推薦。信末有一句:我必須要說,你的信寫得聰明而有趣。
我到底寫了什麼?開頭是客套話,為謀生而忙碌,沒有及時問候,請多所原諒。然後說明來意,懇請幫忙寫介紹信。結束前有一段比較鮮;我非常希望得到您的大力推薦,此時不由得想唱起那首流行歌曲來,我要對您唱它的最後一句:如果你轉過頭去,我該去求誰呢?(Who should I turn to if you turn away!)指導教授大概從沒見過這樣的怪胎學生吧!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他的推薦信寫了什麼。
在賓大的第一年沒有獎學金,要自費苦撐,通過資格考試,成為正式的博士候選人後,申請獎學金就有如探囊取物。乖乖,賓大是私立常春藤學盟(Ivy League)之一,位於費城西區,生活不便宜,學雜費屬全美國的最高等級。
一心要讀名校,必須付代價。我在美國做了三年半工程師,省吃儉用略有積蓄,算算頭一年應該挺得過去。頭兩個學期選了九門課,全天候K書對付考試,成績不錯。可是這個資格考試,聽起來挺難的,考四到五個科目,整整考兩天,每次大概會刷掉一半考生。蒐集考古題是在台灣就會的老套招,但學長告訴我,考古題有幫助,但得看當屆的主考官是誰,力爭上游的年輕教授來主持,就會出幾道怪題目,根本無從準備起!舉例:街道邊「人孔洞」上的鐵蓋子(manhole cap),為何是正圓形的?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一關總得過去。埋頭準備了兩個多月,書到用時方恨少,過去應付考試搞急就章,書並沒讀通,如今面對全面總結性的大考試,就出現底碼不清,下盤不穩的現象。警告老婆好好帶孩子,非常時期,凡事自理,千萬別來煩我。
考試前一夜,早早用飯漱洗,準備九點半就睡下,養精蓄銳一股作氣拚它兩天。八點鐘不到,門鈴響起,這時候妳約了誰?沒有哇!打開門,是大舅子攜新婚夫人來造訪。怎麼不預先通知?去夏威夷度蜜月的機票買不到,所以就開車來費城,順便給你們一個驚喜。唉唷,這個驚喜真無福消受,你是要我的命嘛!
大舅子很絕,家中長子,從小得到全家上下的寵愛栽培,在美國讀書順利,拿到著名大學的數學博士,時任某大學教授。只是這婚姻大事略有耽誤,三十好幾了還沒有女友。於是家中姊妹都打開雷達搜索網,四處替他物色對象。我老婆最熱心,為乃兄撮合過好幾位,相親地點就在我家,但是都不成功。大舅子每逢假期,就開大半天的車程過來廝混,督促他妹妹努力「搜尋」。舅爺常與我交心,為什麼總遇不到合適的對象?我含糊以對說,可遇而不可求吧!
其實我有看法但不好講。大舅子近乎優柔寡斷,別的不說,同他打麻將就滿痛苦的,摸進一張牌進來考慮許久,喃喃地說:「這副牌真是傷的個腦,腦的個筋!」好不容易打出去一張牌,往往又急著抓回來。他們兄妹經常在電話中以家鄉話長談一兩個小時,電話聯絡的結論還是電話聯絡。
婚姻本是前生注定,舅爺遇上這位小姐,雙方立即情投意合,幾個月後便閃電結婚。我們上個周末才去參加婚禮,祝福他們有個圓滿的夏威夷蜜月旅行。
和大舅子聊天還算有趣,他知識廣泛,自有他的一套歪理,也難以辯駁。再者他的數學根基硬,不時向他討教,屢有受益。這位仁兄就是行為舉止有點乖張,怎麼可以在我性命交關的博士資格考試前夕,帶著新娘子來混呢?
沒得說,還是熱情招待,上館子大吃一頓,舉杯賀喜,多子多孫多福壽。我心不在焉的胡扯,看手錶多次,十點四十五分了,舅爺興致高要再開一瓶酒。我說:「到此為止吧!我明天還有個考試。」送他們去旅館,回到家急忙漱洗準備就寢,埋怨老婆沒有認真通知近親好友,資格考試前請勿打擾,這就是對我極度的不尊重。老婆說親哥哥例外,幾乎大吵起來,我明智的去睡沙發。
剛剛睡著,電話鈴不停地響起,我沒好氣的拿起話筒,大舅子在電話那頭帶著哭腔說:「她跑掉啦!」哎呀這又是哪一齣呀?我開車去旅館。大舅子哭喪著臉,急到結結巴巴的說不清楚,誰曉得她的脾氣那麼大,講了兩句馬上翻臉,提起皮包走人,到現在還不回來。看了下錶,深夜一點多。他問:「費城的治安怎麼樣?夜晚這一帶安全嗎?」
我沒搭話,費城自詡是「兄弟友愛之城」(City of brotherly love),實際情形正好相反,另外一個稱號:骯髒的費城(the Filthy Philly),則比較切合。舅爺下榻的地帶特別不平靜,夜間單身女子最好別在街上走。怎麼辦?上車吧!我們去附近找找看。於是我開著車就在那一帶的大街小巷中亂轉,大舅子滿腦子的胡思亂想,認為慘劇已經發生了,又猜新娘子已搭飛機回國,去飛機場看看?半夜過後沒有什麼航班起飛。新娘子應該就在附近,走累了自然會回旅館。「 我們報警吧!報人口失蹤。」「人口失蹤必須二十四小時之後警察才會受理。」一陣折騰之後送舅爺回旅館,新娘子還沒回來,快清晨四點了。
七點半到考場,同學見了我說:「你的眼睛充滿了血絲,一晚上都在讀書?我也沒睡好。」我對之以苦笑。騰雲駕霧頭暈腦脹的考了一天,傍晚回到家裡,近乎虛脫。先喝杯啤酒坐在沙發上看球賽,總得放鬆一下嘛!不到十分鐘就睡著了,醒過來已是深夜時分。不行,明天還有兩場硬仗,不複習一下心中不踏實。雙目乾澀,複習也只是浮光掠影的翻看著,注意力難以集中。我問:「新娘子出現了嗎?」「她耍大小姐脾氣,跑到隔壁旅館住了一晚,今天早上回來,簡直不像話。現在他們一道開車回去了,反正你要考試,也不能陪他們。」
全部考完了身心麻木,應該考得更好些,有幾題疏忽了,明明會作的卻臨場出錯。唉!事情過去就不必開追悼會。直覺反應最準,直覺是什麼?考得不如預期,沒有發揮應有的實力,應該可以低空掠過吧!
兩周後公布了本屆博士生資格考試結果,左邊列出數十名考生的學生證號碼,右邊是考試成績。一條橫線就畫在我的號碼及成績頂上,橫線上面的都通過。我是被當掉的第一名,差了三分。
回到家裡一語不發,然後去坐馬桶。連日緊張擾亂了我的生理作業程序,這幾天便祕嚴重。坐了許久毫無建樹,連屎也拉不好,真是丟人現眼的廢物!以後要怎麼處呢?一陣陣的憤怒、羞愧、委屈、自卑,瘋狂襲來,止不住暗自飲泣。廁所門被慢慢推開,三歲的兒子躡手躡腳的進來,他惶惑的站在我面前,我低下頭,眼淚簌然而下。兒子突然緊緊抱住我的頭。
攸關生死存亡的一戰竟然敗下陣來,按規定可以再考一次,下次考試是一年以後。第一年熬過來,積蓄花得差不多了,資格考沒過獎學金無指望,計畫整個打亂了。知難而退從來就不是我的選擇,沒差幾分嘛,實力在那兒,我必須重考,也嚥不下這口鳥氣。
借到一筆低利息「學生貸款」,畢業後分期償還,下一年的學雜費可以對付過去。在一家電子工廠找到暑期工作,存下點錢。開學前在校園各學院亂轉,我是有經驗的電機工程師,在學校當個鐘點技工綽綽有餘。去生物物理系應徵立即被錄取,每周工作二十小時,工資微薄,勉強混個一家三口的溫飽。第二年沒有那麼多的課要選,就專心預備資格考試。
這一年特別忙,上班、上課、按時接送兒子上幼稚園,抓緊時間苦讀至深夜。最難受的是在摩爾電機學院出沒時,同學,還有那些跩不拉幾的猶太教授們,眼光投射過來都帶有鄙夷之色。是啊!連資格考都考不過,您算是哪棵蔥呢?也許是自卑感在作祟,先厚著臉皮挺著吧!且待本帥再戰成功,咱們就平起平坐了。
一年撙節著過去,自以為準備資格考到了萬無一失的地步,可以出一本「資格考試指南」了。又多次告誡提醒老婆,她的親眾好友不要給我來任何驚喜了!精神飽滿的前去應考,題目比去年難,那不在話下,我一舉擒來。這回以第三名高分通過,距離第一名差了三分。一年過得如此辛苦,值得嗎?
與大舅子斷絕邦交一年,若不是他們那天來攪局,去年我怎麼樣也能多考出三分來呀!後來覺得這種想法不太對,子曰:「不遷怒」,要怪就怪自己學藝不精,準備不充分,老是盼望著有驚無險擦桿而過的好事降臨在我頭上。用一年的生命參透了「心存僥倖與我無緣」這點小道理,怎麼不值得?
大舅子又不時的來打麻將了,他們兩口子搶著上桌。舅爺的麻將還是沒長進,抓著頭髮思考良久:「這副牌真是傷的個腦,腦的個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