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9日 星期四

廖玉蕙/連舒伯特都無聲以對的時刻 聯合報2014.05.28

他強調去大陸學校演講時,學生出席踴躍且勤做筆記,和他課堂上的學生相較,用功程度真是大相逕庭。所以,他只指望著趕快退休,早早脫離苦海。
近日,因為北捷大學生瘋狂砍殺案,大家開始討論「人情冷漠」的議題,師生關係再度熱火火地被搬上檯面,這讓我不禁回想起許久前的一件事。
朋友的餐聚中,大夥兒聊起當今的大學生,有位任教頂尖國立大學的教授,慷慨陳辭,說學生不夠用功,讓他非常灰心,他根本不想理會他們,對學生期末給他的低評價評鑑也不以為意。他強調去大陸學校演講時,學生出席踴躍且勤做筆記,和他課堂上的學生相較,用功程度真是大相逕庭。所以,他只指望著趕快退休,早早脫離苦海。
嚴格說起來,拿單堂的演講和整學期的課程來做學生對學問的追求是否熱情的比較,原本就有失公允;何況,「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也是常有的偏見。我承認,以目前兩岸大學生的認真度做比較,確實大陸普遍優於台灣;但以我的觀察,在文學的創作熱情及靈活創新上,台灣學生絕不比大陸遜色,甚至有過之。因此,這位教授的憤慨,在我看來,已經不只是學生的問題,癥結更可能是教師本身已然失去教學熱忱所引發的師生相互厭棄。
課堂裡的氣氛不好,絕非單方的責任。雖然很難論斷師生哪一方先出了問題,但既為人師,總得多費些心思,設法改善。其實,在語言吐出心聲前,這位教授的肢體已然先透露出心理的曠闕。設想一位預存成見的教授,怎麼可能得到學生的尊敬與歡迎!教學心態如此,必淪為相互折磨,是彼此的不幸。而最讓人憂心的是,這樣的教授恐非單一個案,若干老師只顧著埋頭寫出合乎評鑑需求的學術論文,鮮少將關懷的眼光諦視教室內的學生。如果繼家庭失能之後,校園又接續失溫,學生的自棄棄人行為,又怎能獨責個人!
教書原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在長期的教學生涯中,如何克服偶或竄出的倦怠感,是所有老師必須持續苦修的課題,再好的老師,開學前也常萌生對上課的焦慮。而雖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就靠個人,但社會混亂失序,各項精神官能症候竄生,學生憂鬱症者有之,人格違常的也不少見,但春風化雨,不正是老師的職責,就算沒辦法處理到盡如人意,老師也得盡力。
但是,不能否認,老師的確難為!我曾有一整年跟一位被診斷出人格違常的學生互動的經驗,那的確是有生之年最艱難的教學任務。他常採取攻擊態度以防備他人,不斷闖禍,尖銳頑強,即使被強制就醫出來,也沒能讓他改變偏激的心態。他對長輩或老師倒是禮貌周到,我雖然勉力用盡所學且不斷釋出善意,但在他看似良性的言論中還是常讀出隱藏的貶低與恐嚇,我只慶幸他把自己搞到眾叛親離、走投無路之際,還願意到我的研究室來傾吐不滿,在莽撞行動前,能得到些許的安撫,讓傷害降到最低。
畢業後,他陸續到兩所學校念碩士、博士班,不時還是傳來他給學校增添麻煩的消息,求學過程險象環生。最終,我在報端看到他被正攻讀博士學位的學校開除學籍的消息!我也只能掩報長嘆,心痛他的坎坷人生將伊於胡底?那一刻,真的深刻體悟「生命裏總也有甚至舒伯特都會無聲以對的時候」。
雖然這件事讓我感受到極大的挫敗,也因此承認熱情未必能冰釋問題,但我還是堅信冷漠絕對是雪上加霜。
(作者為作家,海洋大學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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