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4日 星期日

馬家輝/那個周日,大媽的痰聲 聯合報2014.05.03

隨之也值得追問:沒有弄髒地面便是可做之事、宜做之事?咳,如果你的文明期望竟是如此的低,也只能說,這是你的自由......
香港最近發生了一場「便溺鬧劇」,事緣一對夫妻從中國大陸來港旅行,竟然據說由於找不到廁所而讓孩子脫褲蹲下,在鬧市街頭,撒尿拉屎;有港人看不過眼,用手機拍下照片,雙方為此爭執衝突,終於上了警察局也上了國際媒體。
事件發生多天以來,愈來愈似爛帳一場,因為箇中幾個關鍵問題皆仍未清楚,譬如說,到底孩子是男是女,到底他/她是大便抑或小便,到底父母親有沒有用尿布把他/她的便溺接住,到底港人有沒有拍下孩子的私處,到底他們有沒有動手打港人。
似乎在不同的時段在不同的媒體,有很不一樣的說法如果媒體肯花點時間把諸種說法排列對比,必是頗有啟發的新聞分析,足以反映傳媒資訊的分裂與專斷,以及,愚蠢的人們如何跟隨恐怖的傳媒分裂而分裂、如何在恐怖傳媒的專斷下變得更專斷。
曾有個時間,有個版本,那母親用尿布承托那孩子的尿,然後帶走,故有不少內地網民理直氣壯地說「既然沒有弄髒地面,便很文明了,鄉港人還吵什麼吵!」之類;在其眼中,香港人只是「鄉港人」,比鄉下更鄉下,橫蠻無理。
我們暫時相信這版本,但,隨之也值得追問:沒有弄髒地面便是可做之事、宜做之事?咳,如果你的文明期望竟是如此的低,也只能說,這是你的自由,但香港畢竟是香港,區情不同,「期望值」當然有異。
難免聯想到自己一趟小遭遇:某個周日,跟大女孩到荔枝角某茶餐廳吃牛腩麵,店窄,食客被迫坐得背貼背,但食物不錯,唯有忍受。正當低頭吃食,背後突然傳來一聲猛力的咳嗽,是一位大媽在清理喉嚨裡的濃痰,咕噥了幾下,吐出,然而並非吐在地上,只是用紙巾接住。
可我仍然忍不住回頭望她一眼。必須承認,眼神不太友善,因為正吃得五滋六味,被那恐怖的痰聲打擾食興,胃口全失,難免生氣。但也只就是看了冷冷的一眼,並未至於「狠瞪」的地步,眼神欲傳達的信息是失望和責怪,亦是略略的「懲罰」,希望對方感到尷尬不安,下回便別這麼做了。
她有尷尬不安嗎?
如果有,便沒故事了。這位大媽非但不感尷尬,反而還擊,用不流利的廣東話高聲罵道:
「看什麼看!我不是用紙巾接住了嗎?我有把痰吐在地上嗎?你還看個什麼?!」
我愣住,然後再回望再望她一眼,但此番特地嘴角微帶笑容,是不屑的笑,是無奈的笑,是懶得跟你再辯的笑。不辯的理由是,我深切明白,在其心中,不把濃痰吐在地上已是最高級的文明標準了,咕嚕幾聲,沒啥大不了,不應遭受白眼;她覺得自己已經做到最好了,你再逼,亦無效,只會引爆現場衝突,而在當時當刻,好吧,我承認我犬儒,我只想跟大女孩吃個午餐,懶得吵架。
那大媽也沒跟進追罵,起立離開了,而我猜,當天回家她亦不會開心。人間仇恨,有因有由,也就只能說是「中港融合」的共業了。
(作者為香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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