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9日 星期三

妖精 ⊙王定國 中國時報 2014年03月19日

面對一張毫無回應的臉,在母親看來不知是喜是悲,也許本來都想好了,譬如她要宣洩的怨恨,她無端承受的傷痕要趁這個機會排解,沒想到對手太弱了。

到底不是真心想去的地方,車子進入縣道後忽然顛簸起來。
他們的心思大概是超重了。從後照鏡看到的兩張臉,可以想像內心還在煎熬,處境各自不同,連坐姿也分開兩邊:一個用他細長的眼睛盯著後退的街景,彷彿此生再也不能回頭;一個則是雙手抱胸挺著肩膀,像個辛酸女人等待苦盡甘來,一臉熱切地張望著前方。
我載著這樣的父母親。途中雖然有些交談,負責答腔的卻是我,時不時回頭嗯喔幾聲,否則他們彼此間無聊的斷句難以連結。他們都還小。就生理特徵來說,要到垂老的腦袋覆蓋著一頭銀髮,那時的坐姿也許才會鬆緊一致,然後偎在午後的慵懶中看著地面發呆。
人的一生除非活得夠老,漸漸失去愛與恨,不然就像他們這樣了。
我們要去探望多年來母親口中的妖精。
那個女人的姊姊突然打電話來,母親不吭聲就把話筒擱下,繃著臉遞給我聽,自己守在旁邊戒備著。
「唉,真的是很不得已才這麼厚臉皮,以前讓你們困擾了,真對不起啊。但是能不能……,我人在美國,這邊下大雪啊,聽說你們那邊也是連續寒流,可是怎麼辦,我妹妹……。」
我還在清理頭緒的時候,她卻又耐不住,很快搶走了話筒。
「阿妳要怎樣,什麼事,妳直說好了。」
對方也許又重複著一段客套話,她虎虎地聽著,隨時準備出擊的眼神中有我曾經見過的哀愁,那些數不清的夜晚她一直都是這樣把自己折磨著。
後來她減弱了,我說的是她的戒心。像一頭怒犬慢慢發覺來者良善,她開始溫婉地嗯著,嗯,嗯,嗯,是啊全世界都很冷,嗯。天氣讓她們徘徊了幾分鐘後,母親彷彿聽見人世間的某種奧祕,她的回應突然加速,有點結巴,卻又忍不住插嘴:「什麼,妳說什麼,安養院,她住進安養院……。」
然後,那長期泡在一股悲怨中的臉孔終於鬆開了,長長地舒嘆了一口氣,整個屋子飄起了她愉悅的的迴音:「是這樣啊……。」
掛上電話後,她進去廁所待了很久,出來時塞滿了鼻音,一個人來回踱在客廳裡,那時接近中午,她說:「我還要想一下,你自己去外面吃吧,這件事暫時不要說出去。」
所謂說出去的對象,當然指的是她還在怨恨中的男人。
他是在跑業務的歲月搭上那女人而束手就擒的。他比一般幸運者提早接觸心靈的懲罰,或者說他自願從此遁入一個惡人的靈修,有空就擦地板,睡覺時分房,在家走動都用腳尖,隨時一副畏罪者的羞慚,吃東西從來沒有發出嚼動的聲音。
午飯後我從外面回來時,客廳的音樂已經流進廚房,水槽與料理台間不斷哼唱著她跟不上的節拍。她突然發現自己才是真正的女人吧,那種勝利者的喜悅似乎一時難以拿捏,釋放得有些生澀,苦苦地笑著,大概是忍住了。
父親回來後還不知道家有喜事,他一樣把快退休的公事包拿進書房,出來準備吃飯時,才知道桌上多了三樣菜和一盤提早削好的水果。在他細長的鳥眼中,這些東西如夢如幻卻又無比真實,他以謹慎的指尖托住碗底,持筷的右手卻不敢遠行,只能就著面前的一截魚尾細細挑挾。如此反覆來去,愈吃愈覺得不對勁,眼看一碗白飯已經見底,他只好輕輕擱下碗筷,不敢喝湯,像個借宿的客人急著想要躲回他的書房。
「漢忠,多吃一點。」母親說。她滑動轉盤,獅子頭到了他面前。
我沒聽錯,多年來這是第一次,母親總算叫出他的名字,那麼親暱卻又陌生,像一桶滾水倒進冰壺裡,響起令人吃驚的碎裂之音。她過去多少煎熬,此刻似乎忘得乾乾淨淨,沙啞的喉嚨也痊癒了,一出聲就是柔軟的細語。
當然,他是嚇壞了。但他表現得很好,除了稀疏的睫毛微微閃跳,我看不出他作為一個懦弱的男人,在這樣的瞬間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他把魚尾吃淨後,聽了她詭異的暗示,果然暫且不敢提前離席,委婉地挾起盤邊的一截青蔥,等著從她嘴裡聽出什麼佳音。
我聽見他激動的門牙把那截青蔥切斷了。
漢忠,還有獅子頭呢。我心裡說。
她的笑意宛如臉上爬滿的細紋,一桌子菜被她多年不見的慈顏盤據著,為了這些料理她耗盡一整個下午,我懷疑要是沒有那通電話,這些菜料不知道躲在什麼鬼地方。他們之間的恩怨讓這個家長期泡在冰櫃裡,多年前我接到兵單時,妖精事件剛爆發,家裡的聲音全都是她的控訴,男人在那種時刻通常不敢吭聲,沒想到時日一久,他卻變成這樣的父親了。
青蔥吞了進去,她的下文卻還沒出來,他只好起身添上第二碗。平常他的飯量極小,別人的一餐可以餵他兩頓,此刻若不是心存僥倖,應該不至於想要硬撐。顯然他是有所期待的,畢竟眼前的巨變確實令人傻眼。
但是別傻了,漢忠。什麼苦都吃過了,還稀罕什麼驚喜嗎,回房去吧,不然她就要開口了,除非你真的想聽,你聽了不要難過就好……。
菜盤轉過來一隻完整的土雞,還有煎炸的海鮮餅,還有一大碗湯。
果然,她鄭重宣布了:那通電話,那個妖精,那安養院的八人房……。
「聽說她失智了。」她舉起了脖子,非常驕傲地揚聲說。
我看見那顆獅子頭忽然塞進他嘴裡,撐得兩眼鼓脹,嘴角滴出油來。
「聽說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沒有,我們去看看她吧。」母親說。
棉襖、長襪、毛線帽和暖暖包,一袋袋採購來的禦寒用品堆在我的駕駛座旁。一切都由她作主,昨晚那頓飯吃完她就出門了,聽說買這些東西一點都不費力,憑她當年抓姦的匆匆照面,那兩條光溜溜的肉體如今還在眼前,想也知道那妖精的胖瘦原形,肩寬腰圍一概來自那段傷心記憶,不像她自己買一支眉筆要挑老半天。
一大早督促父親向學校請了假,接著說走就走,顯然是為了親眼目睹一個悲劇才能安心。她昨晚應該睡得不好,出門時還是一雙紅腫的眼睛,遲來的勝利使她亂了方寸,不像他吃了敗仗後投降繳械反而安定下來。
我覺得她並沒有贏。那女人是被自己的腦袋打敗的,何況那也只是記憶的混亂,說不定從此可以忘掉愛的紛擾。失智不過就是蒼天廢人武功,把一個人帶回童年的荒野,任她風吹雨淋,化成可愛精靈,再回來度過一段無知的餘生。反倒是她這個受害者還走在坎坷路上,若不是慷慨準備了一堆過冬衣物,簡直就像是押著一個男盜要來指認當年的女娼。
安養院入口有個櫃檯,父親先去辦理登記,接待員開始拿起對講機找人。我們來到一排房子的穿廊中等待,一個照護媽媽從樓層裡跑出來,邊說邊轉頭尋著建築物的角落,「奇怪啊,剛剛還在的呀。」
母親四下張望著,廊外的花園迴灌著風,枯黃的大草地空無一人。
「喔,在那裡啦,哎喲大姊,天氣那麼冷……。」
隨著跑過去的身影,偏角有棵老樹颯颯地叫著,一個女人光著腳在那裡跳舞,遠遠看去的短髮一叢斑灰,單薄的罩衫隨風削出了纖細的肩脊。
父親跟上去了,他取出袋子裡的大襖,打開了拉鍊攤在空中,好似等著一隻鴨子走進來。那幾個乏味的舞步停曳下來時,她朝他看了很久,彷彿面對一件非常久遠的失物,慢慢搖起一張恍惚的臉。
靜靜看著這一幕的母親,轉頭瞧我一眼,幽幽笑著,「妖精也會老。」
那件棉襖是太大了,他從後面替她披上時,禁不住一個觸電般的轉身,左肩很快又鬆溜出來,整條袖子垂到地上。
她跟著他來到穿廊,眼睛看著外面,臉上確有掩不住的風霜。但我說不出來,她身上似乎有著什麼;還有著時間過後的殘留吧,那是一股還沒褪盡的韻味,隱約藏在眉眼之間,想像得出她年輕時應該很美,或許就因為這份美才擄獲了一個混蛋吧,怎麼知道後來會這樣一無所有。
父親難免感傷起來,鼻頭一緊,簡單的介紹詞省略掉了。幾個人無言地站在風中,母親只顧盯著對方,從頭看到腳,再回到臉上,白白的瘦瘦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浮現出來。
「有沒有想起來,我們見過面了。」母親試探著說。
面對一張毫無回應的臉,在母親看來不知是喜是悲,也許本來都想好了,譬如她要宣洩的怨恨,她無端承受的傷痕要趁這個機會排解,沒想到對手太弱了。她把手絹收進皮包,哼著鼻音走出了廊外。
我們要離開的時候,那女人不再跟隨,她總算把手穿進了袖口,牢牢地提上拉鍊,然後慢慢走進旁邊的屋舍中。然而當我把車掉頭回來時,這一瞬間我卻看到了,她忽然停下了腳步,悄悄掩在一處無人的屋角,那兩隻眼睛因著想要凝望而變得異常瑩亮,偷偷朝著我們的車窗直視過來。
長期處在荒村般的孤寂世界裡,才有那樣一雙專注的眼神吧。

我想,父親是錯過了;倘若我們生命中都有一個值得深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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