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式的前夜，我端坐佛前誦金剛經，腦子裡一直浮現妳在社區門口提菜匆匆進出的身影。我跟學生說，如果再夢見妳，記得跟老師說：「我們都長大了，您好好休息吧。」
小鳳老師，最近我常想起十年前的那個下午，妳為了講台邊幾顆踩得模糊的飯粒，一口氣唸了學生兩節課。「她憑甚麼那麼愛說教？」孩子們偷偷來辦公室抱怨。
我頗好奇，兩個小時的說教課如何辦到？「就一直劈哩啪啦。」該有的鋪哏、前提、舉例、插敘……的演說技法，學生只是右耳進左耳出，妳看他們聽得多不專心。
「回去試試看，對自己的臉說教。」我告訴學生：「你能扯上兩分鐘就偷笑了。」
「該明白的還是要讓他們明白，」後來妳淡淡地說：「不能只講學生想聽的，以後怎麼出社會。」
如今這些孩子也近而立之年，各自在公司、工廠磨了幾年，再遇見他們，也會鄙夷某些「不受教」的學弟妹，「不知他們的老師怎麼教的。」
也差不多到了這年紀，他們說起當年為了幾顆飯粒把全班唸了半個下午的老師，總有一絲溫溫的想念。其中幾個夢見早晨七點半的妳匆匆走進教室，檢查門窗、彎腰撿垃圾。中學生活離他們很遠了，但他們看見妳仍在教室裡巡東巡西，一刻也不得閒。靜默而嚴肅的早晨。
我記得有次我們約好南下拜拜，Ｓ開車載我到妳家社區門口，妳兩手提了青菜急急走來，「再等我幾分鐘，我上去跟孩子交代一下。」轉身往大樓中庭走去。Ｓ說：「她好像都不會累呢。」「是啊，她一直是個優秀的老師。」
回來的高速公路上，身後不遠處有輛靈車，從照後鏡隱約可見車頭的遺照。「車速那麼快，」一段時間駛遠後妳喃喃自語：「那照片掉下來怎麼辦？」又說反正沒知覺了，其實也顧不了這些。照後鏡那輛掛了遺照的車漸漸逼近，「開快一點。」我低聲催促。
後來我考上公立學校，那陣子我們淡淡地沒啥交談，有天妳過來問我：「你不是說，可以在這裡教個三十年？」是啊我是這樣說過，當時的我對於校園的一切還頗樂在其中，即便每天有層出不窮的狀況、不斷衍生的小沮喪，但一覺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永遠沒有太多時間想東想西。只是我累了，我想到外面看看。「那麼剩下來的二十年，我們就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囉。」妳終於笑了：「真不知等到退休，我們都成了甚麼樣子。」
從那時到現在，也不過十年啊。
去到新環境後，遇見的仍是相同的人性與劇本。不久我便察覺，人就算換了地方，自身若不願改變，那麼面對命運的缺陷，永遠沒有跳脫的可能。我習慣對身邊此是彼非的論爭選擇沉默，甚至遠離。我終於成了某些人口中那個高傲而不近情理的人了。
妳生病後幾個朋友問，要不要到安寧病房探望？也有朋友顧慮，這樣會不會打擾家屬？大家還在猶疑，就傳來妳往生的消息。
告別式的前夜，我端坐佛前誦金剛經，腦子裡一直浮現妳在社區門口提菜匆匆進出的身影。我跟學生說，如果再夢見妳，記得跟老師說：「我們都長大了，您好好休息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