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4日 星期五

母親的澡後餘香 中國時報 ⊙謝美圓 2014年02月14日

一個不知裝了幾年、已腐爛變形的「樂普」卡在裡頭,造成周邊肌肉發炎、糜爛,──那該是個從妹妹出生後起算,已近三十個年頭的避孕器,是母親不想再製造一個貧困的小生命所做的決定?或是她對不快婚姻的抗議?


>>裸身的母體
牽起她的手,走進浴室,感覺時間像一灣河水在周身靜靜地緩緩地流動著。
我為她褪去衣物,先是一陣驚訝,再是懷疑起來:這是母親嗎?是養我育我、臉頰看起來雖不豐腴但應不至於清瘦至此的真實面貌?少了衣褲遮掩的赤身裸體,條條青筋盤錯浮長在地表的樹根般,胸骨則像老梅潮退後裸露、條列排比的石槽,皮膜有如一塊蓋在上頭的軟薄布料,遮掩不住稜稜分明,而我卻從來不知?內心升起幾分歉疚與不捨。
「媽,你閉上眼睛,我們先洗頭喔。」母親反應遲遲,閉眼低頭,霎那間,母子角色互換了,我變成母親,母親變成我,複製著舊時的場景。
學齡前的冬天午後,母親在大臉盆注滿溫水,在陽光下為我洗澡洗頭。母親叮嚀我低頭閉眼,以免洗髮精沁痛眼角,然後俐落如影片快轉地在我頭頂抓揉,在我前胸後背抹來擦去,搓洗小腿肚、小腳丫、小腋窩、小手臂,更不放過我緊握水盆邊沿的每根手指頭。當我全身舒爽,但還意猶未盡的覷著叔公家的土狗小黑在一旁追著自己的尾巴繞圈,母親已將我抱站盆邊,傾斜水盆、擎起餘水灑向前庭,水花落下時她已收整好椅盆用具,留下日後令人懷念的身影。

>>女孩要念書
我為母親的每吋肌膚抹上沐浴乳,似她的慈愛般濃郁的香味從她身上漫開來,往日點滴循著潤滑溜滑梯地溜向腦際,趕也趕不去。
看似纖弱的單薄臂膀,曾經挑起父親一時的糊塗,教我和妹妹得以外宿唸書,實現她「女孩一定要念書」的執念,彌補她大字不識一個的遺憾;耷拉似空囊袋的乳房,從生下大哥時就缺乏奶水,教她老是為無法立時止住嬰孩的啼哭而情急淚流,一點感受不到喜獲麟兒及初為人母的喜悅,整整隔了四個年頭才敢再生老二。
「腹肚ㄟ枵否?」雙手搓洗母親的肚腹,深怕她那個從年幼就不曾被填飽、為人母後又總以子女的胃囊優先而繼續被冷落的囊袋再度空虛,趕快問她。
我想起伯母常說的,我們年幼時,母親總邊忍著椎心的胃痛邊做穡,或是邊撫肚呻吟邊搗洗衣物。母親也曾多次述說,曾自清晨揹著體弱的大哥,搭流籠過滾滾濁水溪,步行至二十公里外的南投就醫,卻只能買一小碗麵給他當午餐,自己則空著肚腹趕路直到晚間才進食;二十歲出頭早熟的母性光輝,在那年代處處上演,但這樣的對待,胃怎能不出毛病?儘管後來說服她到台北與我同住,來回於醫院將近一年才治好胃疾,換來人生中最豐腴的面容與身軀,但如今,那份豐潤身影又成過往雲煙,只能循著記憶的線頭尋去。

>>卅年的「樂普」
乘著潤滑來到引我入綺麗世界的甬道口,又一道記憶被挑起。
那一陣子,母親每每於晚飯後在昏暗的庭外大榕樹下憂轉繞走,反常的舉動引起三嫂的注意,卻怎麼問她都不說。直到有一天嫂子到老家後方如廁時發現馬桶邊有殘餘血紅漬跡,已停經多年的她才說不知為何陰道又來血不止。三嫂嚇得非同小可,來電告知。
我丟下工作,和大哥一起接她上台北檢查。路旁街景高速飛拋、模糊不清,車廂裡親情緊靠卻寂靜詭譎,誰也不願開口將心理負擔攤在檯面上。直到車子停在福州街、友人說因子宮疾病差點一命嗚呼時救活她的醫師上班的地方,我才稍稍放下心,但依舊難免心中忐忑:如果母親肚裡真長了壞東西,該怎麼辦?那會是怎樣的景況?又日子該怎麼走下去?
醫師為母親做完內診,神情嚴肅但不失溫和的說,一個不知裝了幾年、已腐爛變形的「樂普」卡在裡頭,造成周邊肌肉發炎、糜爛,已幫她做了切片,一週後回診看報告。
那一週裡,我身在辦公室,心在母親身上,腦袋瓜裡都是避孕器的種種──那該是個從妹妹出生後起算,已近三十個年頭的避孕器,是母親不想再製造一個貧困的小生命所做的決定?或是她對不快婚姻的抗議?……無論如何,我不忍追問,想及它為她帶來的傷痛,不禁傷痛,坐立不安,好像等著法官宣判的靈魂,飄忽遊走,度過人生中最漫長的一週。

>>媽,你好香
報告出來了,醫師說只是肌肉發炎,服用一個星期的抗生素就可痊癒,是不幸中的大幸。往後的日子,偶爾回想起母親繞轉樹下,藉著黯黑掩護內心不安、獨自承受壓力的日子,於心不忍。
我擰乾毛巾抹洗母親的雙頰,看著那一雙曾被白內障遮去清晰,母女倆一起搭上員林客運前往田中,到村人介紹的眼科診所換來清亮但如今已然無神的眸子,腦海突地想起黃春明的〈沒有時刻的月台〉,感覺母親也已是其中等時間的一員,眼角不爭氣的微潤起來。
母親的身上散發淡淡的薰衣草香,我對小小孩似的她說:「媽,你好香喔。」她咧嘴微笑,約莫一兩秒鐘後才慢緩緩回答,有嗎?
有喔!妳真的很香。
期盼這香能經得起歲月沖刷,讓母親在時間靜緩流動的月台多待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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