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1日 星期五

一顆10元,看看喔 聯合報╱吳柳蓓2014.02.21

一籌莫展的時刻,發現我們母女倆坐在一堆高麗菜前的模樣跟市場的菜販極為相似,於是靈光乍現,輕輕對媽媽說,要不,我們把菜載去市場賣吧!……

返台的第二天,疲憊與時差同時襲來,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意志力不停跟黏膩的夢境對抗,想醒來卻頻頻滯留,疲勞感瀕臨意識負荷的極限,就要崩解了。突然一通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拽出,毫無預警的,原本死咬不放的夢境瞬間歸零,眼睛還閉著,耳朵已經醒在尖銳的邊緣。
正想著要不要起床,聽見我媽躡手躡腳的走進房間,小心翼翼的喊我名字。我立刻坐起,揉揉眼睛,用初醒的恍惚表情看著她。她看我醒了,移動椅子到床邊坐下,自顧自的說,「我等一下要跟佛寺的志工去撿高麗菜,妳要不要一起來?」腦袋瓜還有一點夢的殘餘,無法反應,幾秒鐘後,腦中出現一堆高麗菜長腳走路的畫面。「怎麼撿?」我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媽媽以為我有興趣,語氣高昂的說高麗菜明日就要全部碾掉,碾掉就可惜了,多好多好的菜。聽她講完,我打了一個深深的呵欠還不小心翻了幾褶白眼,一副不感有趣的樣子。其實我考量的是一顆高麗菜兩口人家至少要吃三四天,撿也不超過三顆,完全不必要。「要去妳去,我不要。」講完把被子蒙頭躺下不想理她。下一秒,聽見她走出房間,未久,摩托車的引擎聲劃過朦朧逐酣的耳際,瞌睡蟲襲來,昏昏沉沉又過去。
再醒來,高麗菜軍隊已經移師到我家門口而且一顆顆躺得好好的,我耐心數完,總共三十八顆。問她怎麼搬回來的?她說一口麻布袋裝十顆,分四次載回來的。我頭皮發麻問,「這麼多,要煮多久?」她說沒有要煮,要分送給附近的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我的臉很歪,口氣不佳的碎碎念,高麗菜一顆才多少錢,想吃上市場買一顆不知吃到何年何月,不信邪硬要撿,這下子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我媽被念心情也不愉快,有骨氣的裝了十顆進袋子騎車出門,一個半小時後,洩氣的扛了三顆回來,她說認識的親友家全繞遍了,免費的不值錢,大家都不要。看她沮喪的樣子有點於心不忍,只好stupid的安慰她也安慰自己,「算了,自己吃就自己吃!」
我和媽媽坐在三十一顆高麗菜前發呆,束手無策。葉子已經有點走黃,菜蟲咬過的部位呈現咖啡色澤,外葉偏軟,不趕緊替它們到好人家,再不久就要爛了。一籌莫展的時刻,發現我們母女倆坐在一堆高麗菜前的模樣跟市場的菜販極為相似,於是靈光乍現,輕輕對媽媽說,「要不,我們把菜載去市場賣吧!」我媽以為聽錯了,不可置信的問,「有影亦無影?有影甲通講。」
隔日一早,母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高麗菜落在一個賣鳳梨的攤車旁。賣鳳梨的女販看了我們一眼,沒說話,逕自賣自己的貨。媽媽把高麗菜疊成一個小山頭,我把塑膠椅擺好,手提袋放好,收錢的圍裙綁在腰際,以及一張用原子筆塗寫「10元」的日曆紙鋪在高麗菜的最上層,一切就序了。當準備大顯身手之際,媽媽突然對我說,「蓓蓓,這攤子交給妳了,我忙了一個早上,早課還沒做,先回去了。」我慘叫一聲,來不及拒絕,她已經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隔壁攤的鳳梨生意非常好,客人絡繹不絕,我的高麗菜賣相不佳,乏人問津,經過的客人冷眼一望,沒有駐留探問的意思。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位牽著腳踏車經過的老太太悄悄走近,為了把握可能的客人,我厚著臉皮對她喊話,「阿桑來看覓,一粒十圓,蟲吃過,不驚有農藥喔。」老太太停好腳踏車,湊近一看,語帶溫和的說,「一粒十圓,這尼俗,我買一粒來炒看覓。」從她手中接過溫情的十元,剎那間有一種被肯定、被了解的感動。看了手機上的時間,從開賣到老太太買走第一顆高麗菜為止,已經過了五十分鐘。
收妥賣菜的錢進圍裙,後方冷不防響起一道不帶感情的女聲,「小姐,這裡不能擺攤,如果要擺得向我租,一個早上五百元。」我嚇了一跳,無助感從腳底板升起,不斷跟她道歉並表示全部賣完也沒有五百元。她說不租就走開,如果每個人都像我一樣,那她不就虧死了。當下,我心已死,沉甸甸的數十顆高麗菜憑我區區弱女子能移到哪裡去?那女人講完扭著屁股進屋去,賣鳳梨的女販機伶的覷了女人背影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幫我把高麗菜移到她的攤子前面,然後沒事樣的繼續削鳳梨。一會兒,女子重新跺步出來,鳳梨女販討好的說,「哇,妳身上這件衣服質料真好,一定很貴吧。」我瞄了那女人一眼,一副被捧得高高在上的神情,下一秒,聽見鳳梨女販壓低聲音跟她說下個月的租金可不可以寬限兩天,女子點點頭沒說話,轉身進屋去。
女子進屋了,鳳梨女販繼續與客人周旋,我的高麗菜在冬陽照射下賣相越發不佳,尋好菜覓好肉的主婦在我眼前來來去去,沒有停留的意思。當下,我突然有一種翻筋斗(一百八十度)的領悟,從前我是買方角色,面對各式攤販(或許)有一點點自己也沒發覺的小姿態,想買就買,不買走人,很少體貼日曬雨淋的小攤小販一點點、一絲絲,求客若渴的心情。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善於體貼的,攤販賺點蠅頭小利,一把青菜貴了我五塊錢,不傷荷包何必計較。但當角色易位,才發現不計較的心態只是做人的基本款,如果夠敏銳,那些在烈日或寒風當下,蹲坐在路邊,沒有固定攤位,只賣自家耕種或賣相不佳或沒有農藥的零星菜類的老農或老婦更需要關懷。哪怕只是一把空心菜或是紅鳳菜都好。
另外,從前的我也以為攤販之間不應存在勢利與尊卑之別,原來也錯了。在扮演菜販的時空裡,我目睹一名賣麵線的流動攤販為了應付接踵而至的客人停佇在魚攤前太久引起魚販主人不悅將攤車一把推開,用力過猛,攤車重心不穩傾倒,整鍋麵線灑在柏油路上,引起路人尖叫。賣麵線的老嫗臉色發白,不發一語,路人七手八腳幫忙將攤車扶正,我看見老嫗倔強的忍著淚水不讓它流下,那一幕,久久折磨我的心,無法平復。至於後來經歷的攤販之間的零星爭端,比如誰擺得太前擋了誰的招牌,誰擺得太左擋了誰的產品,誰的音箱放得太響壓過誰的吆喝,那些語氣上的吵鬧不休,在我眼裡都不算什麼了。
當生計擺在眼前,同情和心軟只是一種現實的累贅,微不足道。我也進一步的面對現實,這不僅僅是市場人生,任何產業的情景大抵如此,不會差別太多。
想起返台之前的某一個weekend night,跟K驅車到華人超市採買。停好車,還得走過屋簷連綿的商家才能到達超市門口,離超市不遠的長廊上,固定有一名陸婦擺著幾口紙箱販賣零星小蔬菜,經過她時,看見紙箱裡躺著幾把茼蒿,猶豫著是否買一把,反正它在list中,跟誰買都一樣。K看了菜相,搖搖頭,附在我耳邊說,進超市買,菜看起來垂垂老老,不新鮮。我沒多想,跟著K進超市,採買完畢再次經過她,紙箱裡的菜還在,偷瞥她的眼神,從赤裸裸的渴望,隨著我們離去的背影逐漸暈成了絕望。天色漸漸暗了,冷風襲人,我和K驅車返家,那名陸婦已經被我們完全拋在腦後。
不自覺將自己和彼時的陸婦影像重疊,揣想當時的她一定非常哀怨,為什麼我們多少買一把都不願意。
賣高麗菜的時光過了二小時又三十分鐘,一名中年婦人推著一台中型菜籃車經過,看見日曆紙上寫著10元標語,好奇走近,然後不發一語蹲下,默默挑選她心目中最好看的高麗菜。翻來翻去,表情逐漸挑剔,擔心她反悔不買,於是抱著豁出去的心態誘惑她,「太太,一顆才十元,蟲吃過,不怕農藥,妳買多一點回去醃泡菜很划算,妳買五顆我送妳一顆。」中年婦人眉頭深鎖仍然不說話,我心裡急也莫可奈何。最後,她說話了,「小姐,我跟妳買二十顆,妳送我五顆,要不要?」當下換我口吃了,「買買買……買這麼多做什麼?」她覺得好笑,文文的說,「阮尪咧做高麗菜餅小生利,我買回去做餅啦。」我把二十五顆高麗菜裝進她的菜籃車裡,恭敬接過皺巴巴的兩百元紙鈔,內心超級激動,比聯考上榜還想放鞭炮。
三小時過去,我這個臨時菜販口乾舌燥,我媽才姍姍來遲。剩下幾顆,商量後決定全部往佛寺送。離開前,鳳梨女販喊住我,「小姐,我買兩顆,二十元給妳。」我怔忡了,這名身形瘦小的女販在我被驅趕的關鍵時刻伸出正義的手,又待我賣剩之後才出手捧場,她的即時溫情讓我對市場的凜冽人情重新振作、復活了。她問我還會出來擺攤嗎?我笑說,不會,一日而已。
回家的路上,我問媽媽那筆錢怎麼處理?她說湊個整數劃撥到育幼院。我說好。風吹在耳際,我舒服的閉上眼睛,過去的三小時不止是三小時,我知道它是我在未來的任何時刻,隨時可以取出警剔自己免於狹隘、冷漠、單一立場的終身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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