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1日 星期二

疤 林育靖 中國時報 2013-12-30

  我想告訴小批,這個時代醫學的確好進步,美容太神奇,年輕人可以恣意變成憧憬的漂亮模樣,可是這個時代,母親的願望依舊很卑微,我只期盼孩子們健康平安長大。

     完美無標準定義
     新春假期,兒時摯友小批來訪,她見到我大兒子右眼角上逾一公分的疤痕,大呼:受傷怎麼沒去縫?這個傷口如及時縫合,疤一定會小很多的。
     小批與我自小互揭瘡疤嬉笑打鬧慣了,後來雖然同樣習醫,但她的專業含括醫學美容,我則從事臨終關懷,職場上幾無交集,卻不損彼此情誼,她手巧而我心細,終是各展所長。她對我有話直說,自從學會操作雷射、脈衝光儀器後,每回見面總要指著我腮上駁雜的斑:來啦,幫妳打掉。我也毫不客氣向她扮鬼臉:才不要!
     然而這次,她返回客居地後,又鄭重其事地發了訊息給我:「我發現一般非外科系醫師對於傷口該如何處理,還是沒什麼概念。那個傷口是當時一定就該縫的,即使找不到整形外科,遇到細心點、會縫合的急診醫師用細線把傷口對合起來,也會好很多。」幾年前的難過被撩起,我故作俏皮回應:「我發現一般沒小孩的醫生對小孩受傷能如何處理,還是沒什麼概念。眼皮上的傷口妳覺得小孩會乖乖躺著任人擺佈嗎?還不是要五花大綁夾住他的頭,要不就是打鎮定麻醉藥,粗魯一點的邊縫邊罵,或是運氣不好碰上像我這般手拙的醫生上場。外貌的完美無法補填內心空虛,何況完美原無標準定義,我愛孩子也愛他可愛的獨特的疤,我相信那個疤不會影響他人生表現,那種極度介意疤的心態才是負面的。」防衛語氣裡的挑釁意味惹惱了她,她又回信聲明:謹慎處理傷口是專業,她縫過不少同事小孩撞到額頭、眼皮的傷口,就算暫時施打鎮定劑也是安全無虞的,「妳不在意,妳就確定小孩長大以後不會在意?」最末這句話刺痛了我,眼淚垂滴不止。
     攸關生死的傷痕
     我檢視周身尋疤。最早一道痕位左手食指,是我趁母親燒菜時溜到父親診所備藥室把玩玻璃瓶裝針劑時不慎割傷的,印象中不甚疼痛,唯對自己調皮招致湧泉般的鮮血感到驚恐萬分。最長的有七八公分,棲左前臂內側,是小學寫功課想偷開電視,側身避過燙衣板時未留意到炙燒的熨斗,滋地烙了印記,心虛的我痛卻不敢吭聲,回身完成作業後下樓,母親瞥見通紅的傷,執起我的手問怎麼回事,這才哇一聲哭出來,略過想看電視的念頭不提,委屈數落熨斗不是。左腳背的眼形傷口發生在國中時,那晚父母外出,父親允我讀完書可看他預錄的瓊瑤連續劇特別節目,我興沖沖煮了泡麵,手一滑,在樓梯上摔了碗,厚重大瓷碗公砸破在足背,鮮血和著麵湯流過一階一階,剛在學校跌傷膝蓋的妹妹一跛一跛替我送來抹布,折騰許久終於拾罷碎片、撿畢了麵、止住血、抹乾階梯,悶悶打開電視、推入錄影帶,看不到五分鐘卻呈現灰點閃爍,再不見人影不聞人聲,原來稍早機械故障,節目根本沒錄完全。真是「最倒楣的一天」啊,我想起兒童作文範本中常見的命題。
     隱身濃密髮叢下的傷痕卻是生死攸關。國中暑假隨學校遊學團赴美一個月後返家,遊覽車由桃園駛回嘉義,撥了電話,在縣府廣場等待著,有名同學央我陪她到對面辦事,在那兒我瞧見母親的轎車抵達,興奮中摻揉時差與長途旅程的疲憊,一時忘了台灣交通與美國大不相同,飛衝過馬路,被機車撞倒在母親車後,母親於車內並不知曉意外發生,還想著要倒車停妥再下來查看,幸而當時廣場上同學家長圍過來的異樣讓母親提前熄火,母親說她見到躺在後輪下的女孩長髮覆住整張臉,身著遊學團統一規定的棉衫,腳上布鞋又剛巧是我在美國新買的,在美國多添的三四公斤也令身形豐腴些,因而並沒想到會是我,直到將我翻過身來才嚇壞。我被送到附近醫院做了電腦斷層檢查,頭殼縫兩針,接續幾天頭暈嘔吐、渾渾噩噩。兩星期後大致恢復完全,我便不甚在意了,直到自己當了媽,方能體會母親當時的顫抖,心懷愧疚。
     男孩的成長號記
     而我親愛的孩子,那個此時老膩著我說「媽媽我愛妳」、「媽媽妳對我這麼好」的孩子,將來會質問「我討厭眼上這個疤,妳當初為何不帶我去縫好」嗎?新春那天我輕撫孩子眼皮,對小批說起我父親與弟弟臉上都有兒時傷疤,這是多數男孩的成長記號嘛。小批卻言:妳不知道,這個時代年輕人可介意得很。
     小批以為我不介意。
     我清楚記得那個傍晚,我在廚房炒菜,大兒子在客廳玩耍,小兒子睡餐搖椅上,忽然聽見客廳傳來大哭,大兒子眼角撞上桌角,滿頰血淚。最擔心視力受損,而察看傷勢判斷眼球未直接受強力撞擊,先放下半顆心,接著替他拭去血污,輕壓止血,邊緊抱他說著安慰的話。我腦中翻轉過許多好好壞壞的情形、縫與不縫的拉扯:到急診室的運氣──畢竟我曾在急診受訓,見過各樣醫師;未經縫合的開放傷口,我所要擔負的照顧責任,以及發炎感染的可能性;針在孩子眼睛旁勾來鑽去將對我造成的壓力;鎮定藥物的風險;還有懷裡吸吮母乳的小兒,我不忍抱他一起上醫院折騰,也不能擱他在家……。當晚,孩子傷口似乎不疼了,略帶疲憊地坐在床上看電視,對他來說痛苦解除,我卻終夜怨怪自己的疏失,為何他跌跤時我困在瓦斯爐前分身乏術,為何我沒能創造一個夠安全的空間供他嬉戲,為何為何。
     大疤下的小疤
     小批以為只有那個疤。
     光是右眼角便裂過兩回,大疤底下還躲著另個小疤,小兒子的眼角也稱兄道弟地砸傷過。大兒子的下巴同樣發生過一次小批所謂「應縫而未縫」的撞擊,但地位隱蔽,正面側面都瞧不見。還有許多不見血的雜症:孩子玩鬧中拉傷手臂,因疼痛而連續十多個小時完全無法擺動,嚇得我以為他扯斷了臂神經叢;學校檢查雙眼視差頗大,卻又不是近視散光,就醫診察的等待過程中,醫學院裡習得各種罕見而萬劫不復的眼疾攫住思緒……縱使萬幸均安然過關,對一個老愛大驚小怪杞人憂天的母親而言,每每攝魂奪魄。
     小批說這個時代年輕人很介意疤。我想告訴小批,這個時代醫學的確好進步,美容太神奇,年輕人可以恣意變成憧憬的漂亮模樣,可是這個時代,母親的願望依舊很卑微,我只期盼孩子們健康平安長大,假如他將來真的感覺那道疤礙了眼,那麼,小批阿姨,再麻煩您替他修一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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