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9日 星期五

我見我思-生、死與瘋狂 中國時報 簡白 2013年11月27日

生與死對立。瘋狂站在生存這一邊,卻與死亡同樣擁有隱蔽費解的神祕性。

最近,歲數已達中年的某友人,囚困戀慾,杯中物越喝越多,心裡話越說越少,精神出現統合失調的狀態。
想想,處世艱難,瘋狂也是緣於善意。當生存本能克勝毀滅本能,瘋狂即屬自我保護的轉易機制。
沉默,四角方形的餐桌,朋友停箸,指指點點,因為盤盤盡動植物的屍體。時間游移飄忽,腦內片段乍現二哥的亡故種種。
30年前,高雄彌陀涯岸,先用尖刀刺進左胸膛,再躍入海洋勢必渴死意念甚堅,任憑世人怎樣推崇禮讚的親情、愛情、友情,都無法銷融二哥對於生命的憬悟,或執迷、困惑。
常人無法經驗瘋狂,正如生者無法經驗死亡。但在我們的意識深處,遭受極力壓抑的瘋狂以及死亡衝動,彷彿一對共振共鳴的低頻噪音,響奏著肉身腐敗與精神解體的恐怖。半夜獨處,卸除偽裝,誰不會莫名驚駭?
喪葬後,撕去多少本冊的日月曆至今,二哥的名、稱謂、遺留物,徹徹底底跟隨出走。不追究,不提及。家人言談間話題裡,互相自動閃躲避免,就像他不曾誕生、存活過似的。
生與死對立。瘋狂站在生存這一邊,卻與死亡同樣擁有隱蔽費解的神祕性。活人的世界,採取分而制之的逃避手段。把死亡託付給哲學、死者託付給宗教、瘋狂託付給醫學。錯綜複雜的三角關係,使其支離破碎於無形,活人才足以承擔痛苦,勉強延續生命。
門,拆移扉板,卸掉立柱,敲除楣框,所有的門的組件解體消失。縱然它功能上仍稱是一扇門,但已經無法辨識特徵,僅只被當做個空空洞洞的出入口罷了。
甚至父親收拾檢視遺骸,那時念中學的我,粗心溜嘴:「真不敢相信這是二哥的」父親也沒答,輕輕笑了笑,又逕自安靜地擦拭二哥的股骨、肱骨、顱骨……
生者無法經驗死亡,卻可以經驗死者。我們周遭的學問、律法、習慣、民俗、傳統文物,沒有一樁不是屬於死者的遺產。在生者的記憶裡頭,載入鬼籍的死者,如果不能隨著時間久遠,漸次回歸至無面目、無個性的逝者集團,例如先人、古人,便不能真正的死亡,就要凝聚質變成為生者瘋狂的兆因。
餐畢,任意行走、停留的庭園某處,灰白色的木條走道盡頭,出現平凡民居的背面鐵窗,漆鏽斑駁。另邊原該屬於開敞的店面,卻因不景氣顧客稀落而半掩半息。
活在當下,但當下不肯定要讓我們活著。
「死人才有好人」,朋友說。
是嗎?死亡是最終極、不能言喻的經驗;而死者是最頑固霸道的他者,絕無商榷餘地。瘋狂者卻能將死亡和死者統合一體,逆轉自己成為活生生的死亡與死者的演繹人。
若非憑藉瘋狂,我們要怎樣跟死者進行聯繫呢?地獄的地址是「死」,怪怪,天國的地址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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