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日 星期日

聯合報文學獎極短篇獎優選/木頭人 陳曜裕2013.11.03

201335屆聯合報文學獎極短篇獎優選〉

結婚後,繁瑣的生活一如青藤,爬滿掌中行事曆。別說遊戲,連休息都像得了阿茲海默般,早就遺忘了滋味。五點起床洗衣,六點準備早餐,七點送小孩上學。下班回家後,立即走進廚房,六點開飯,七點哄小孩,八點洗浴,九點收拾起居,十點陪小孩上床。婚後的生活是機械式的光合作用,只要有光,就不斷提醒我下一個動作。
瑟縮在每一片烏雲下的縫隙,「我」的時間是五點半看著洗衣機轉動的放空,是六點半小孩刷牙時的一口牛奶。至於送完小孩後,那一段前往公司的時間,是我最美道路。
你問起我的先生。請看看那張盯著網路的臉,裡面有著四季,一如我陪小孩走過的春夏秋冬。我也試著在小孩入睡後偷一些時間,偏偏孩子耽溺母愛,我偏離的氣息緊密地扯動他豐沛淚腺,一聲哇……。還是乖乖躺著,讓自己像株沒有動作的植物。
你問起了黑夜。黑夜其實只是婚後另一種文明,夜間越獄不是我殘酷,背離小孩,仍不是一個母親的本能。只因先生愛的需求,每每孩子入睡了,一雙手便封死我所有生路,從趾尖到指頭,連呼吸都不放過。直到舌尖吐出我一身火吻後的焦臭,他睡了,我則清醒若一棵劫後餘生的樹。
你說我厭棄婚姻。不,我只是討厭這習慣的維管束生活,孩子是木質部,吮吸我的水分;先生是韌皮部,劫掠我的養分。一個是睡前非媽媽抱不可的天真童言;一個則是半夜裡非我不可的愛情證明。只有我這個形成層,不斷產生新的木質部和韌皮部,滋養眾生,也粗壯了我的結構。
「家庭是什麼?」我問過先生,他說我們是一家人,一起組織這棵成長的樹。我緘默了,因為我不懂,孩子與先生的詩意棲居,卻成了我的人生失意。只好問向心理醫生:「樹可以不要形成層嗎?」「可以,如果你不是棵樹!」困惑的我改問植物學家:「那女人可以不用像棵樹嗎?」「可以,如果你不是人,或者不是個女人。」
那一天終於清楚,我飛了起來,乘著由自己身軀所刻出來的小舟,直渡天河那個沒有土壤的世界。拾起金星的耀眼,感受身上璀璨;放自己在水星,任自由式領走我的肩膀。或在火星跳一曲弗朗明哥;或散步,於土星環上。偶爾還可以攀在月彎,計算太陽壽命;不然,在沒有木頭的木星上,都好過住了一段時間的地球。
「孩子,媽媽在你身邊,不哭喔。」「爸爸,今天可以不要嗎?你沒看到小孩要媽媽?」「我想要和你不想要,都是愛。」先生溫柔地說。放下身旁熟睡的小孩,符應著他的需求,兒子的天真與先生似是而非的謊言澆灌了我,終成如今巨木。
遊戲開始,「一、二、三,木頭人。」耳旁奏響著童年最喜愛的符咒。你說,有一天,或許我還會成為一棵神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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