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30日 星期六

青春追想曲-野孩子的天空 張瑞昌 中國時報 2013-11-29

老二阿讚是軍事模型迷,我常杵在一旁,看他廢寢忘食地做模型,從美軍B52轟炸機、德軍虎式坦克到日軍大和艦........
人的一生就像切香腸一樣,就連朋友也是分段地交,情誼分段地論。絕大多數的朋友,都是落在那一段又一段的人生交會中,只有極少數的知己是陪著我們一路走到今日。
每回聊到故鄉的話題,對方若問我是哪裡人,我總有兩個答案,一個是烏日,那是父母的成長之地,也是他們從我中學之後一直住到現在,而我還會經常回去的「老家」;另一個則是南屯,以前我那客廳即工廠的家,就在離消防隊不遠、鄰近電力公司旁的一棟二層樓透天厝。
沿著鬧熱結市的南屯街仔往北一路細數,我的姑表叔嬸、兒時玩伴、國小同學、還有初戀情人,都住在這商家林立的狹窄街道上。家裡開電器行的小蜜蜂,三角街雜貨店的捲髮妹,再轉個彎就到香火鼎盛的萬和宮,那是台中市最老的媽祖廟,一心想要光宗耀祖的四叔,現在已當上宮廟管委會的總幹事了。
就像這樣,年歲漸長,回憶總是帶著我重返故鄉,而且隨著夢裡返鄉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有些早已從記憶中消失的人,竟然又跑了出來。那種感覺有點像電影《班傑明的奇幻之旅》,在時光隧道裡我越走越遠,彷彿穿越漫長時空,撥開濃濃雲霧,看見如張艾嘉唱〈童年〉歌詞所描繪的純真世界。
藍家三兄弟各擁本領
我在那裡看見了「藍家三兄弟」──阿瑞、阿讚和阿顯,他們就住在我家隔壁,最小的阿顯還是我的同班同學。年紀最大的阿瑞是我們那一帶野孩子的囝仔頭王,他比我大五、六歲,舉凡打棒球、焢土窯、挖泥鰍、烤小鳥,甚至跑到野溪撈魚,或是遠征望高寮的神祕地道探險,都是由阿瑞帶頭,而我和弟弟則是小跟班,成天跟進跟出,儼然把他當偶像崇拜。
老二阿讚是軍事模型迷,我常杵在一旁,看他廢寢忘食地做模型,從美軍B52轟炸機、德軍虎式坦克到日軍大和艦,偶爾他會讓我和弟弟嘗試做些裁剪、黏貼零件的雜活,或者跟著進城去「大西洋城模型玩具店」,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般欣賞令人讚嘆不已的軍事模型。透過阿讚帶入門,我因此對二戰武器有了一些基本認識,而那孩提時代訓練巧手的短暫經驗,也成了日後引領我與兩個孩子做模型玩具的初始記憶。
與我同窗的阿顯,個頭長得壯碩,他是我打棒球時的捕手,也是我騎馬打仗的搭檔。有阿顯一起並肩作戰,我們在學校裡打遍天下無敵手,不管是下課十分鐘與隔壁班的騎兵對陣,或是放學後操場上延長的棒球比賽,我們倆合作無間,有如當年最熱門的日本摔角二人組「豬木與馬場」,只要上場就是我方的勝利保證。
養豬養鴿驚險烤小鳥
那時藍家做的是飼料批發生意,家裡後院還養了二、三十多條豬,藍家三兄弟必須輪流餵豬、清理豬圈。夏天高溫時,還得幫肥滋滋的豬仔沖個涼,我和弟弟有時也會去湊熱鬧。通常模式是這麼展開,我穿上雨靴、跨過柵欄,弟弟打開水龍頭,我雙手握著水槍,用強力水柱為眾豬放送一場清涼秀。在豬糞隨波逐流而豬仔尖叫聲四起之下,分不清是驚嚇過度或是欣喜若狂,若再來一段黃俊雄布袋戲史艷文的主題曲──電影《出埃及記》的配樂,更是將「與豬共舞」推向一個壯麗境界。
其實,藍家是「多才多藝」,除了後院養豬,頂樓還養鴿子。每天傍晚時分,阿瑞、阿讚他們兄弟要先上頂樓再爬梯子才能進到鴿舍,然後逐一檢視繫著腳環的賽鴿健康,接著將牠們集體放風,並且站在陽台上揮舞旗幟,以各種旗語動作和成群飛翔的鴿子對話。我對這些訓練賽鴿的畫面印象深刻也頗為著迷,總覺得在那人鴿互動之間,有著一種大自然中難以理解的動物密碼。
過了藍家的後牆就是農田,那是我們兒時玩耍的大操場。記憶中,最深刻的童年趣事是烤小鳥。當時每到收成的季節,農戶都會在稻田裡架設網子,藉以攔截常飛來偷食的鳥類,其中又以麻雀數量最多、最惹人厭。有一年,我們在農田裡跟著大人架網攔鳥,將誤闖禁區落網的鳥抓來烤鳥仔疤,不過這會碰到許多麻煩事,倘若在網上纏繞太久窒息而亡,那還好處理,最怕是還沒斷氣的鳥兒。
阿瑞曾示範過處理的標準程序,他手中握著奄奄一息的麻雀,對著大約年僅10歲的我說,「牠已經活不了了,與其放牠走還不如讓牠痛快地死。既然要處理,那就絕不能手軟!」說著說著,阿瑞奮力地將麻雀高舉後往地上一摔,像摜泥巴一樣「啪!」麻雀當場氣絕,我看得目瞪口呆,直打哆嗦,覺得真是慘無鳥道。
調皮童年的秘密基地
藍家三兄弟,一人一種性,阿瑞剛強,阿讚固執,阿顯溫順。我人生的許多第一次,都是在他們兄弟房間初體驗,包括第一本Playboy、第一架模型飛機,還有第一口菸,都發生在藍家。記憶裡,我才念小五,看到成人畫刊時,先是看得一頭霧水,後來看得面紅耳赤,心中充滿罪惡感。又如跟著阿瑞學大人抽菸斗,扎了菸絲、點了火,才吸一口菸,就嗆得上氣接不了下氣。
記得住家附近,有一塊空地專門作為堆放漂流木之用,我和藍家阿顯在那裡合力搭蓋了一個祕密基地,從此變成《湯姆歷險記》書中描述的情節翻版。一九七年代,電視上有一齣收視率超高的木偶劇卡通《雷鳥神機隊》,紅遍大街小巷,我們將秘密基地當作「雷鳥神機隊」的模擬機艙,而那雜木交錯的空間,也為一個小小童心構築了一個可以躲藏、幻想的私密天地。
後來因為搬家緣故,我離開了南屯,和藍家三兄弟也斷了線。我的小學一共念了三所,其間轉了三次學,這全賴我那學習孟母三遷的媽媽之賜。因為她會在我要升上新的學年之前,先去打聽未來任教老師的風評,如果不怎麼好,就幫我轉到別的學校,所以,我分別在低、中、高年級轉了學。這讓我的小學同學來來去去,很沒緣份,每兩年就換一批。但不管怎麼換,唯有住在隔壁的藍家三兄弟,和我交情最深,從來都不覺得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有一天也會離開。
人生交陪親像切香腸
然而,想不到最先離開故鄉的是我,藍家也跟著搬離南屯,但真正出現變化的不是孩子,而是大人們。因為倒會牽連周遭親友,藍家三兄弟也跟著大人消失在我們熟悉的人際網絡,再問起爸媽時,只獲得無限感慨的歎聲回應。
我常覺得,人的一生就像切香腸一樣,就連朋友也是分段地交,情誼分段地論。絕大多數的朋友,都是落在那一段又一段的人生交會中,只有極少數的知己是陪著我們一路走到今日。
如果是這麼看人生,我想藍家三兄弟應該是落在最早、最初的那一段,而且那是最真、最沒有一絲雜質的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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