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柳丁、榨汁、裝瓶，女人的手沒停過，男人同樣也是，但在他們身後的柳丁仍是海量，消化得很慢、很慢，孩子繼續在柳丁裡載浮載沉。
十字路口車水馬龍，紅燈亮，行人停下，這才注意街邊一輛小發財車，載貨的後車廂，斗篷拉起，便是具機動性的流動小攤。
車上產品依四時節令而有更迭，冬天賣烤地瓜水煮花生菱角，熱蒸氣撲面，炭爐水煙誘人秤一紙袋回去。春天賣大湖草莓，甜美地、脆弱地草莓族用泡棉細心呵護裝妥，讓人好想捎一盒回家把那脆弱甜美地一口一口吃掉。夏天賣關廟金鑽鳳梨，屏東紅肉沙釀大西瓜，切開來都是汁水淋漓地，熱天午後的黏膩感，小販大刀一揮，瓜皮波蘿皮，凡會拖泥帶水地俱皆留下，不讓人沾黏手。最愛看小販手握波蘿，帶刺的波蘿在手上翻滾幾圈後，三兩下利爽地削去外皮，徒留金黃澄熟的果肉。入秋賣東勢脆甜柿，或者甜柿曬乾後做成的柿餅，再怎麼甜的柿子，總帶一點澀，像人生的隱喻。
發財車上的攤景好似無名曆書，以當季果物提示四時流轉。
發財車上的人則不變動，固定是一帶江湖味的中年男子埋頭看武俠小說，守著十字路口的冷攤。那攤冷得，江湖男子總手不釋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殺時間，怕是整套金庸都不夠。有時是唸中學的女兒來暫時接手，也看書，但殺伐氣少了，從武俠小說換成少女羅曼史，書皮的顏色便不同，藍黑一變為粉紅。有時是男人的妻子來接手，於是又換成婆婆媽媽的八卦周刊。有一陣子都是看八卦周刊的妻子來顧攤，男人不知到哪去了。
直到一個冬夜，人車已稀，我經過不遠處的另一個十字路口，也有一輛小發財，經過時，武俠小說迷仍蹲坐矮凳上埋頭苦幹，倚著烤地瓜的炭爐，渥著煮花生的滾水鍋，即使那天寒流過境，大概也不覺得冷。黑夜裡踽踽獨行的路人，看著那蹲伏於路口的小發財，便覺安心。
十字路口除了小發財，還有大發財。
大發財已是卡車規模，噸位大，像一條擱淺在陸上難以迴旋擺尾的鯨魚，城市裡很難勻出空間給它，能停在這裡，只有一個理由，這地方劃了紅線，警察來了就要罰。
大發財上載著滿坑滿谷的柳丁，數量多到一種程度，卻不給人豐收的感覺，數大不是美，而是供過於求的剩餘感。果賤傷農，更何況經過中盤、大盤的層層剝皮，利潤所剩無幾，只好裝載一車柳丁，到人生地不熟的城裡碰碰運氣。大發財是風塵僕僕徹夜北上的城外人，一對膚色黝黑，沉默寡言的夫婦，還帶著一個三歲孩子，父母沒空陪伴，孩子在柳丁海裡載浮載沉，爬上爬下，不吵不鬧，遺傳了父母的認份。
滿車的柳丁叫人看了就怕，有心想買的人也不知如何挑起，兩夫妻所幸先將柳丁挑好，二十個分裝一袋，一百元有找，提在手裡沉甸甸，提回去餐餐飯後是柳丁，讓人想起上餐館酒足飯飽過後，點綴補上的一盤柳丁，聊勝於無的雞肋。乏人問津，夫妻倆不死心，拿出榨汁機，女人切柳丁，男人榨汁裝瓶，像工廠生產線似地一刻不停，三瓶一百，迎合連果肉纖維都懶得嚼的城裡人，生意總算有了起色。
切柳丁、榨汁、裝瓶，女人的手沒停過，男人同樣也是，但在他們身後的柳丁仍是海量，消化得很慢、很慢，孩子繼續在柳丁裡載浮載沉。即使努力賣完一卡車柳丁，也不能發財，而常常是賣不了多久，警察又來開單。發電機持續轟隆作響，男人女人哭喪著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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