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9日 星期一

如果,你有一名窮親戚 石曉楓 聯合報 2013.09.09

伯父對自己的孩子,約莫也將以這般粗暴的方式來教育吧?不給解釋機會、毫無通融餘地、強制灌輸自以為是的道德教訓。
這是場除了家屬之外,僅有十一人前來弔唁的告別式。其中八名,是甫入職場的獨生子平日並不熟稔的同事們;再有,則是往生者的友人代表,計三名。
躺在棺內的是大伯父,在我尚未知世事之際,他便離開故鄉金門,奔赴台灣打拚。我與他關係生疏,原因有多重,其一,伯父其實與我們並無血緣關係,他是祖母當年從廈門買回的養子;其二,這養子自小不學好,鎮日逃學在外,祖母拿他沒轍;其三,及長情事荒誕、禍事連連,祖母對其更加死心。根據父親回憶,少時逃學的伯父不敢返家,每每溜到學校裡,趁下課時向父親伸手拿零用錢。經春至冬,他睡在廟裡、人家廊下,單衣抵不住風寒,也是夜深時父親背著祖母,隔窗偷渡棉被給他。年輕的伯父決定赴台發展時,盤纏不足,更找到父親的工作場所,開口要錢。其時父親一人薪水,養家五口。
我不喜歡大伯父,對他甚且有些畏懼,雖則在有限的相處記憶裡,他總是闊氣得很。國小時曾被選派為代表,由老師領隊赴台參加研習營,我們搭了十餘小時的船,在風浪翻滾中嘔吐著抵達高雄,再連夜趕搭火車來到台北。大伯父得知消息,立刻魯莽地跑到和平東路,立馬將我帶走。為了表達歡迎之意,他要我在百貨公司挑件新衣,「不要客氣,我出錢!」拍著胸脯,伯父相當豪氣地表示。其時,我首次與傳聞中的第二任大伯母見面,她帶著正值二八年華的女兒,與伯父再婚。少女專櫃樓層充滿了蕾絲花邊和蝴蝶緞帶的柔軟視覺感,讓村姑如我彷彿進入白雪公主的幻境。然而四人同行遊逛,大伯母卻自始至終繃著張臉,她像童話裡的後母,對著青春期的姊姊說:「我們挑我們的,也不用客氣。」
後來我才知曉,大伯父自幼逃學,大字不識幾個,到台北之後四處謀職,也只能到工地打打零工,生活其實絲毫不寬裕。但為了體現善盡地主之誼的熱情,他領著我去逛終年難得走逛一回的百貨公司、購置必須花費竟月工資的衣裳,此舉自然令另一半吃味。這是伯父粗拙愛心的表達,在霸氣、闊氣中掩藏著不願被人瞧不起的辛酸。
伯父的另一半後來因豪賭而債台高築,兩人終於離婚。此後,祖母與伯父的關係愈加敗壞,他也難得回返金門。拖到五十開外,經人介紹,娶了第三任太太,我的新伯母瞽目,行動不便,約莫因為如此,才委屈嫁給年歲已大猶居無定所的勞動者。儘管如此,夫妻倆仍生了個兒子,伯父有了後代,老來得子,自然甚感安慰。記得當年與小堂弟初次謀面時,他已是活蹦亂跳的年紀,伯父不改一貫愛教訓人的習氣,扯開大嗓門對著我說:「妳是姊姊,要好好教導照顧妳這個弟弟。」我心裡嘀咕著:根本極少有交集,年紀又差那麼多,到底該如何照顧?一面想起約莫也是這般年紀時,當時膝下尚無子的伯父回返金門,曾帶著年幼的我到文具店,我挑了款色彩繽紛的鉛筆盒,伯父大方地從架上取下另一個,說是也給妹妹買個禮物。「妹妹剛剛才買新鉛筆盒的耶!」我說。沒料到伯父為此狠狠訓我一頓:「只有妳買禮物,妹妹就沒有?做姊姊的不能這麼自私。」當著文具店老闆的面,我噙著眼淚,心裡充滿了被誤解的莫名委屈。
伯父對自己的孩子,約莫也將以這般粗暴的方式來教育吧?不給解釋機會、毫無通融餘地、強制灌輸自以為是的道德教訓。看著天真的小堂弟,我暗暗為這孩子擔心。然而,此去經年,竟是到了堂弟念研究所階段,生疏的家族才在婚禮場合裡重逢。十餘年間,我曾聽聞伯父屢次向親友借貸;一家遷徙多方,父母曾經到三重、板橋、蘆洲等處探望;每逢開學季,父親也會從金門郵匯款項,資助小堂弟的註冊費。但作為子輩的我們,無論如何亦不願與上一代親族多所接觸,因為教訓是永遠聽不完的,麻煩是永遠不會終止的。
而大伯父彷彿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無論是外貌,或者行事風格。多年後,當我終於循址來到陌生的居所,見著久未謀面的伯母時,一切恍如昔日。伯母戴著墨鏡、坐在桌前,手不停歇地摺著紙蓮花,她對來者哭訴臨終前伯父的種種負氣行徑,那完全是率直魯莽的他。我在臨時設置的靈位前拈香,照片裡的伯父,除了兩鬢微霜之外,那皺紋深刻的額頭、炯炯的雙眼、黧黑的臉龐,與印象中並無兩樣,反而臉部粗硬的線條在攝影師修飾下,添了幾分慈藹。然而倏忽間,他已成為被祭拜的對象,只是靈堂裡少了念誦佛經的超度,也不聞哭天搶地的號啕。
午後這臨街的家是安靜的,伯母因眼疾之故,行動不便,顯然無法經常性走訪親友,伯父晚年亦罕出門。多年來,這一家子約莫過著默默在底層掙錢、掙生活的日子,在城市與城市不為人知的邊角,他們緩慢而認命地移動;在債主與債主交替臨門的縫隙,他們謙卑而僥倖地找尋生機。我在沉寂瘖啞的空氣裡,勾勒著伯父晚年的身影,揣想舊時他行走的足跡。我想到我們這些伯父口中的「讀冊人」,總是吶喊著要關懷弱勢,在需要捐款捐助物資的時刻,慨然共襄盛舉;我們認領偏鄉貧國的孩子,按月接收他們的信件與現況報導照片。然而,當身邊就有一名親戚,如此具有實存感、如此迫近地存在於生活視野裡,我們又會如何對待?不,不要找上我,我不想多所牽扯。我們敬而遠之,如看待瘟神般。
所以,半輩子為生活所迫,輾轉於餐廳、妓女戶等不計其數的場所打雜,經年擔任洗碗工、清潔工,年紀一大把終於娶妻生子的大伯父,在台北都會區的底層打滾,年老體衰後退休。這樣的勞動生涯裡,流宕的交際網絡,終究只能如此貧薄:親人少數,友朋三名。告別式最終,我們繞棺行走,看到的是伯父瘦小而灰敗的遺軀,彷彿象徵性指涉著他在人世的渺小存在。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一再叮囑著不要回頭、不要回頭,順時鐘往前繞行。是啊,如此畏懼著牽纏不斷的我們,何敢回首?
還記得家中始終保留著小堂弟幼稚園的畢業照,那是伯父多年前鄭重從台灣寄回,作為家族命脈傳承的隱形宣告。即使幼年離家、養母不歡、家族殊少聞問,但伯父晚歲屢屢返鄉掃墓,也在金門四處走逛,尋兒時歡遊之友、舊時戲耍堂屋。所謂葉落歸根,父親說若有任何線索,伯父亦必將往廈門尋他坎坷身世。
然而一切無非徒勞,沒有生身血脈的消息、沒有養父母的疼愛,也沒有贏得晚輩的敬重。人說生死哀榮,但在大伯父身上,我看到的原來是生命的輕賤、枉然與命定。想起伯父故去後,伯母曾表態希望我們幫忙「作旬」。母親在電話裡詢問意願,並且略作暗示:「伯父膝下僅有一子,人丁單薄,若妳們不去,場面會很冷清。」「不要啦!我們跟他又不熟,而且這樣很假耶!」我記得當時,自己以沒有情感基礎、虛應故事的儀式不具任何意義,斷然拒絕。
如果,唉!如果你也有一名窮親戚,我想問在情感、道德與偽善之間,這門世間功課,究竟該如何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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