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6日 星期五

天地之數起於牽牛 蕭蕭 中國時報 2013年09月06日

這是早年學「文字學」所認知的事,記得當時老師還說︰物件物件,「件」字从人也从牛,也因為牛代表大物,物體大所以可以細分,細分為不同的個體,那就是「件」字的意思。臺語慣用「物件」兩個字,「物件傳齊了嗎?」

走在台北街頭,總會遇到美麗的風景,有時是人文氣息濃厚的巷弄,有時是裝置雅緻的櫥窗,當然也會有亮人眼睛的青春男女和他們的笑聲,有時像玻璃叮噹,有時是玻璃碎裂。審閱研究生的論文,苦悶時多,幸福的是偶爾也能逢遇走在台北街頭的那種可驚之艷。
有一次我提到「物」字,隨口說︰景物、風物、器物都是物,動物、植物,也是物,還有,「人物」,你看連人也是物啊!——那「物」到底是什麼?仔細推究下去,「人」又是什麼?人與其他的物有著什麼樣的區別?

人與物之間的糾結
有時,人與物對舉,我們會說「物是人非」,其一為是,其一為非,在二分法中我們要區辨人與物應該有些不同,可見得人與物是相互對立的。但我們也自以為是,說「人乃萬物之靈」,認為人超越在萬物之上,聽起來很神,其實,人先要是萬物之一,才可能是萬物之靈,這時,人也不過是物,萬物中的一物而已。所以思考一下,人與物之間有著什麼樣的糾結?可以分理清楚嗎?
我提醒學生,寫論文很重要的一個靈感源頭是《說文解字》,因為字是人類文明最鮮明的符碼,尤其是漢字的象形特徵,可以啟發許多靈感,引向探索的新路。以「物」字來說,大部分的學生真會去翻閱《說文解字》,引用許慎說的這幾句:「物,萬物也。牛為大物,天地之數,起於牽牛,故从牛,勿聲。」可惜重點都放在說解「物」是指萬物,因為牛隻是人類生活中的龐然大物,所以用牛作為主要的意象代表,最後歸結為「物」是一個形聲字。這樣的說解,沒有引觸到文化的探索,因為跳過了「天地之數,起於牽牛」這一句,這一句的每一個字,大家都懂,但真的不清楚為什麼起於牽牛?
第一次看見學生不經意所引用的這句話,心中著實有些觸動,有些驚艷,牛是大牲,所以作為天地萬物這個物的象徵,這是早年學「文字學」所認知的事,記得當時老師還說︰物件物件,「件」字从人也从牛,也因為牛代表大物,物體大所以可以細分,細分為不同的個體,那就是「件」字的意思。臺語慣用「物件」兩個字,「物件傳齊了嗎?」是含括了大大小小的東西。件,最後又演變成數算物品的量詞,一件衣服,一件麻煩事,具象抽象,都這樣量化了。所以,「物」可以細分為「件」,「牛」可以二分為「半」,都因為牛是大牲。──但為什麼天地之數,起於牽牛呢?
人牽牛世界起變化
或許就依最普通的國民常識開始吧!國語說「民以食為天」,臺語說「吃飯皇帝大」,天夠大了吧!皇帝夠大了吧!但我們每日吃吃喝喝的飯、麵、粥,所謂的主食,卻可以跟他們比大,這些不都來自犁田耕土的牛隻?天地之數,起於牽牛,或許大家都從這種最紮實的民生經濟、最實際的五臟肚皮來思考,認為這就是正解,天經地義,何必引申論述!
「天地之數,起於牽牛」,我卻特別注意著「牽」這個動詞,牛是萬物之一,本來就在那裡,是因為人牽起了牛,世界才起了變化!
手,本來就在那裡,因為你牽起了手,所以波濤洶湧,漣漪不斷,一圈又一圈的恩怨情仇。
回首細想,牽牛,不是伏羲氏圈養野生動物成為家畜的最高成就嗎?豢養初期,牛羊豕野性仍在,當然東奔西突,人與牲畜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相互適應,其時牛羊豕願意在一定的藩籬中追逐、或者願意靜下來看別的夥伴追逐,已經難能可貴了,誰願意讓人牽著走?願意讓人牽著走,那就是伏羲氏教人捕獲獵物、教人牧養的最高成就。那時燧人氏已經教會人用火燒烤食物增添美味,有別於其他動物的生食習慣,伏羲氏進而還教人先要祭祖先、拜天地才可自己食用,這時候料理過的這些牛羊豕身體,特別稱為「牲」,活著的時候,我們養牠,這是「畜」,宰殺後用來祭祖,叫作「牲」,「牲畜、畜牲」裡的這兩個字是有所區別的,伏羲氏在飲食之前加入祭禮,與燧人氏的熟食衛生,也是有著層次上的不同的。與「牲」相關的另一個字是「犧」,「犧」是天子祭祀用的純色牛,「犧牲」都是牛字旁,不論毛色,牠們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替人類向天、向神祈福,上天賜福的對象卻是人類,以牛為代表的這些牲畜,活著的時候翻土犁田、看門拉車,臨終還要被宰殺,為人類祈求福祉,真是鞠躬盡瘁,死而不已啊!
生活轉趨安土重遷
許慎說「物」字是「从牛勿聲」,把它當作形聲字。我老師的老師王國維卻認為「物」字左邊的「牛」是象形字,右邊「勿」也是象形字,象的是旗桿上三條飄飛的旗──雜色之旗,因此兩個象形字結合起來的「物」是個會意字,指的是雜色之牛,剛好可以呼應「犧牲」的「牲」,「犧」是純色牛,極為罕見,為皇帝所專用,「牲」與「物」卻是雜色牛,舉目即是,普羅大眾所通用。王國維這樣的說解,也不牴忤「天地之數,起於牽牛」的說法,而且還將伏羲氏教人圈養動物的生活資訊,迅即提升為敬天愛祖的禮法教育,跟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的慈悲心,孔子「爾愛其羊,我愛其禮」的崇禮觀,都能夠有所呼應。
牽牛,在伏羲氏馴服牛隻之後,神農氏更將牛牽來田中拉犁,人類的生活從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方式,轉而為安土重遷的穩定型態,人牽著牛日出而作,牛伴著人日入而息,這樣的溫馨畫面,這樣的文明行徑,實實在在成為天地之數,大多數人類的共同命運、經驗與記憶,維繫在這個牽牛的動作上。所以,有人認為「天地之數,起於牽牛」的「數」是指「星紀」,因此「牽牛」是指牽牛星,也就不足為奇了。雖然這種曆法是周朝才有,而且也無法說明何以要提「牛為大物」,但牽牛星與織女星的定名不就應該歸根於於男耕女織的傳統農家生活?天地之「數」雖與年歲不一定相涉,但不論起於「牽牛」或者其後的牽牛星,仍然要回歸到以農為本的耕織生涯啊!
牽牛遐思後的尾聲
七月午後台北常有雷陣雨,有一次我獨上近郊的虎山,就遇到了有一陣沒一陣的雷雨,沒帶傘的我只能暫棲在一個半月型的亭子裡,101清晰在眼前,親人在無法瞭望的遠方。雨水、汗水、欲出未出的淚水、磨破皮還有一點污痕的血水,在這寂靜獨享的空間,都湧了上來。那時,我不讓自己情緒因此低落,故意讓自己理性思考一些無謂的聯結,我想,努力寫一輩子淚水的,應該是抒情文高手;為汗水而揮筆的,是寫實大家;為血水而創作的,那是深刻的生命書寫。這時,我又想,有沒有人寫雨水呢?只有農夫嗎?寫溪水的,應該是眷戀家鄉的人;寫湖水、潭水的,喜歡寧靜;寫江水的,喜歡奔騰;寫河水的,嚮往遠方。是的,臺灣缺乏寫海水的,如果能多看海水、多想海洋,多一些寫海水的,台灣人的胸懷應該會有些不同。
想到這,雨停了,我好像撿到便宜那樣喜孜孜地下山,沒有再想海水的鼓盪。
下山後,我審視磨破皮的手,還有一點血漬,腦海裡忽然又聯繫起山上的聯想,不同的是,我將血水改成了血液,誰會寫血液?誰會寫唾液?盪開之後,我想的是誰會寫尿液?體液?誰寫精液?
從純情的淚水,竟然可以跳接到情色的精液,我想我還是離開電腦鍵盤,去翻閱《說文解字》,請教許慎︰「水」與「液」本質上有著什麼樣的不同吧!至少,我已經沒有牽牛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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