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0日 星期二

皺眉小修 林力敏 中國時報2013-08-16

我跟他不算多熟,但想到他沉在黑鬱鬱的陰溝,沉在沒人看得見的角落,我便難受。

     抬起頭,看夕陽烘黃樹葉。原先綠鬱鬱的葉子,明晰透亮,很快樂的樣子。這也是我希望看到他的樣子。活在艱辛世上,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沉在陰溝,他與我與許多人真正的夢,顯得渺茫。
     有幾次,我看到夕陽烘黃樹葉,便想起小修。
     他是我朋友。說熟倒還好,不知為何,卻會聊心底話。人與人的交往能深入到何種程度,有時難以預料說清。
     他熱血有勁,單車環島過三次;對服務生很客氣,每次受到服務都猛點頭道謝;每天辛苦打工,卻按月匯款認養了兩個非洲兒童;走在街上,遇到花草乾枯頹喪,他會打開自己的水瓶幫著澆水。他不是社會定義下的成功者,個性處事卻有幾分可敬的質素。
     心是看不透說不清
     認識之後,大概每四五個月,會約出來吃飯。與他相處的好處之一,是即使沉默也不覺得尷尬。我個性寡言,與他聊天時,如果話題斷了,便任由它斷了,沉默幾分鐘無妨,空氣中不會飄著侷促的顆粒。這種時候,我會感覺對面坐的是一隻貓,我開口也好,不開也罷,沒有人與貓對坐會怕尷尬的。也許我會望向鄰桌的少婦與少年,揣測他們是母子或師生戀;也許我會拿吸管攪著冰咖啡,在冰冷平靜中捲起風暴。
     某個晚上,在民生社區附近一家咖啡館,我們癱倒沙發上,沉浸於昏黃倦怠的夜色。他顯得恍神,雙手食指與拇指搓來弄去。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然而忽然間,他低下頭說,他有憂鬱症。我沒說什麼,信手攪著咖啡,玻璃杯裡霎時飛沙走石,卻又一無所事,沒多久便回復為冷冰冰的玻璃杯,裝著看不透的平靜稠汁。沉默一時半刻後,他斷斷續續訴說,包括他知道為何他會生病,又不知道為何他會生病。我靜靜聽著,外表平靜,內心翻攪。然而我不是多有同情心的人。剛踏出咖啡館,我就連內心都平靜了。
     不過人心是看不透,說不清的。比方說,從那天起,我心中的他總皺著眉,滿面愁容。他眉毛濃,眉骨高,眉眼距離近,是所謂眉壓眼,中華傳統不喜,歐美倒常見,從裘德洛到妮可基嫚皆有此相。他皺起眉,眼窩便一團暗,分不清哪裡開始是眉毛,哪裡開始是睫毛。其實我很少看見他皺眉,但從此這個半憑想像的形象便鮮明長存。不知為何。
     心理疾病因果糾纏
     再比方說,我不是多有同情心的人,卻漸漸對他有了莫名的關心。也許我是怕哪天收到他自殺的消息。然而不只是這樣。在我心底深處,看不見的角落,有些部位在緩緩移動。姑且稱為朋友道義吧。我跟他不算多熟,但想到他沉在黑鬱鬱的陰溝,沉在沒人看得見的角落,我便難受。
     有一次跟他聊MSN,我感覺不對,立刻跳上客運,從新竹殺回台北找他。另一次,期中考前夕,陪他通宵聊MSN到凌晨六點,直接去考試,書只讀了一半,答題時眼睛也閉了一半。這兩次他都一直說謝謝,說對不起,還拿打工好幾小時賺得的錢請我客,但後來我又找藉口悄悄請了回去。每四五個月的例行聚餐,他會訴說一些事,表情不特別哀傷,或許該說是面無表情(但在我心中他仍是皺眉形象。)唯獨一次我們喝了酒,從那氛圍,我覺得是憑藉酒勢來哭的夜晚,但他沒哭。大概他的眼淚不在臉上,是在心裡流的。
     那段日子,我明白心理疾病的苦處。身體的病痛,跌倒便烏青,破皮便流血,感冒便咳嗽流鼻水,因果分明,清清楚楚。心理疾病不然。有心理的因,有生理的因,因因果果糾纏不清,飛沙走石混沌一片。旁人可能叫病人要想開,要樂觀,這類勸解往往沒用。有些病能靠自己克服,有些不行。也許他生病是因為想不開,也許是因為潛意識裡源於童年的一團意識瘤,也許是因為神經傳導物質異常,也許是因為基因,誰知道呢?我漸漸學會閉嘴。
     閉嘴,只是傾聽。憂鬱症患者要的往往不是建議,而是有人耐心傾聽,而是茫茫人海裡,有個人能支持他,懂得他。「一句『我懂』多貼心。」是我在友人的無名網誌看到的一句話,相當貼切。
     人生必須懷抱希望
     年歲流逝。後來他說,新的醫生認為他是躁鬱症。躁鬱症與憂鬱症有時不易界定。再後來,他說醫生覺得他有邊緣性人格。我靜靜聽他訴說。他說完,指頭又搓弄起來。相同的動作,不同的是指頭變得粗糙斑剝了。我不知道他患的到底是什麼病,只知道這些年他努力求醫治療,活得比多數人辛苦而奮勇。
     我在一些場合聽到,「輔導」就是「扶倒」,扶起倒下的人;也聽到「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只有解決不了的心情。」諸如此類說法。懷著這些道理,我好像幫得了他,又好像幫不了他。還有一次,我聽到「拉小提琴」一說,比喻拿刀片來回割腕,像拿琴弦來回拉著小提琴。但願他不要哪天拉起小提琴,否則我會有點難過。我會很難過。
     又是一次例行聚會。大雨乍歇,窗外光影迷離,飄散人間煙火。我連同生活的重擔一起陷進沙發,攪動混濁咖啡,聽他提起,幾個親戚怪他在裝病,幾個朋友笑他太脆弱。我越攪越猛,直湧起一股悲傷的憤怒:他們何時才會明白有些心理疾病是莫可奈何的?是看也看不清的?我想尖叫,怒吼,但這股怒氣旋即平靜,凝為冰冷徹骨的傷悲。我知道誤解與無知還會延續許久。
     他鄭重向收銀員道謝後,我們走出餐廳。西斜的陽光,把萬千樓宇晒得橙橙黃黃,世界好燦爛,又好絕望。地面積水,混濁得像一灘灘咖啡,但終究雨過天晴了。我們走過濕紅斑斕的人行道,他忽然提起人生的夢。我醉酒似的,歪歪倒倒走在他身邊,聽完他的夢,覺得渺茫中有些希望。我必須懷抱希望。
     抬起頭,看夕陽烘黃樹葉。原先綠鬱鬱的葉子,明晰透亮,很快樂的樣子。這也是我希望看到他的樣子。活在艱辛世上,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沉在陰溝,他與我與許多人真正的夢,顯得渺茫。但總有那麼一個下午,兩個下午,夕陽把一切照亮了。
     這是我們該牢記的片刻──我們都在發光,眼笑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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