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8日 星期日

一朵有毒卻美麗的花與光影獵人 聯合報╱許廷毅2013.07.28文學的自然教室

牠背負著詛咒的罪名。牠沒有手足,只能爬行,還帶著人們畏懼的毒,就是如此,人們才視之為惡靈,我卻認為人類害怕的只是無法面對自己的恐懼……


牠已肚破腸流

龜殼花張大嘴巴,大頭蛇在牠體內一點一點向前……
圖/許廷毅攝影
盛開五月的第二個禮拜,康乃馨在家家戶戶綻放。北斗夜晚的星空下,三人成行的親子團體,成員有我、父親、母親,正進行著不浪漫的夜間冒險,一身不華麗的裝扮,與正在燭光晚餐的人們,強烈對比著,浪漫蠟燭豈能懂頭燈熱情?高貴的高跟鞋豈能懂雨鞋的真誠?
黑夜蜿蜒的山路,一輛冒險的車子,用車燈作為指引,車內討論著可能的驚奇。突然父親喊著有蛇,我急忙穿上雨鞋戴上頭燈,拿起我捕獵身影的工具,迅速地開車門,十萬火急飛奔目標物,興奮的和父親說:「在這!在這!」,接著利用光來捕捉牠的身影。令人惋惜的是牠沒有動靜,因為牠已肚破腸流……。沿路我們討論著剛遇到的亡魂,牠是大頭蛇,一種樹棲性的蛇,也常在地面活動,牠有微毒後溝牙,但不會使人致命。當談到牠不敵輪胎時,突然地發現了一朵美麗的花!身為光影獵人,不想錯過捕捉的機會,如閃電般甩門,我又悄悄前進,怕驚動到牠。這朵花很特別,牠會如波浪般左右的快速移動,且有著使人致命的毒。正要以閃光來狩獵時,牠察覺了,急忙的往山壁跑,不到幾秒,已消失在我的眼裡。我懊惱的回到車上,同為光影獵人的父親告訴我:「太著急了。一開始太靠近影響到牠了,對牠來說驚嚇太大,應該取得牠對你的信任,才能使牠願意讓你捕獲牠的影子。」是啊,我太不小心了,對大自然還不夠了解,還不夠尊敬。
樹影重重,星星的微光,無法照亮山的身軀,神祕的黑夜面紗,掩蓋住山的面容。山下城鎮的絢麗光芒,像在呼喚我。但我不為此著迷,冒險與狩獵才正要展開。
我捕獵記憶,牠捕獵生命
往一條人煙罕至的小徑而去,兩旁草木叢生,高出人頭的草木,如海浪般地向我襲來!父親發現了一隻比我還不得了的獵人,牠捕獵的是生命,而我捕獵的只是記憶。我以光影,而牠利用的是一張網,可以捕捉生命的網,也是延續生命的網。你可以說那是一張捕夢網,至少對於網的擁有者三角鬼蛛來說確實是。但你說那是布滿危險的陷阱,也沒錯,對於一個步入死亡的獵物來說是如此,而獵物是肥胖的金龜子。
偽裝是最讓人捉摸不透的衣裳,牠藏著不願被人發現的祕密,如果與牠玩一場捉迷藏,那牠必定也是數一數二的玩家!
──以竹子為樣本衣裝自己,行動緩慢,是否透過偽裝來保護典雅的自己?牠正是顆粒短肛竹節蟲。當牠優雅的走動於草叢間,突來的不速之客使牠停下腳步,全身筆直,如屏住呼吸不願讓人發現牠的呼吸聲,像草本的莖,像枝條。我們無法揭發偽裝的祕密,但我們能去了解偽裝背後的真實,延續生命的真諦。
蛙與紡織娘合奏著寂靜夜曲,如此和諧!唯獨鴞喜歡唱著夢魘曲,使黑夜更為沉寂。時間悄悄走著,母親顯得疲倦的臉,我與父親也不得不停止狩獵冒險。星星閃動催促著行駛的輪子,我搖下車窗,突然頭燈感應到電線上有個穿上黑夜大衣的殺手,牠在黑暗中眼睛更為明亮,快狠準的突擊,使獵物招架不住的空襲,有著將近三百六十度的視角,能讓牠更稱職成為一名殺手,鴒角鴞。牠停棲在電線上,我興奮的叫父親停車,拿起我的捕獵工具,卻無法像牠一樣的快狠準。我無法對焦,當瞄準的閃光如箭射出,目標沒有命中,牠已飛向樹林,好像早已洞察我的一切,即便光速的箭,也早被牠識破。
一場生死戲碼的演出
當我還在思考錯過的箭,突如其來的驚奇早已上演!
一場生死戲碼就此演出,我趕緊記錄這最為動人的一刻。我身軀匍匐於地上,全身緊貼地面,我和這座山頓然毫無距離,彷彿我就是山的一份子。一旁的父母親展現出最為自然的關心,一擁而上:「阿毅啊!不要太靠近,這樣很危險。」即便父親深知,當享受美食時的牠,不具攻擊性,仍會喚起自然界最為本能的「愛」!
頭部為三角形,從頭俯瞰烙印著花紋,花紋多為深褐色。花紋從吻端至眼睛前有五個近似圓點,兩眼之間延伸到接近頭三角兩端是像八字形的紋路,三角形後兩端點中間,有如三叉戟的王冠花紋。側面眼睛延伸一條褐色縱帶至頭部端,背部具明顯菱形斑紋交錯排列,體色多為黃褐色或灰褐色,有著毒牙。如龜殼紋路的花,真非浪得虛名,美麗的龜殼花啊!
牠張大嘴巴,大頭蛇在牠體內一點一點向前,而龜殼花的身體感覺像彈簧管伸縮般地將獵物推入肚內。接著,你會發現龜殼花的身體內有些突出的不規則形,那就是牠體內的「獵物」。有趣的是,牠吃到一半,發現獵物黏在地面上了。因為獵物被車子輾過,所以有些內臟黏在地面,獵物有些部位感覺像糾結在一起了。牠開始使力拉動獵物,移動位置,轉個方向,像是要解開那糾結,不讓獵物黏在地上般,使獵物比較好入口。牠嘴巴可以張很大,下巴延展得很開,於是能大口大口緩緩吞入。
馬路的危險牠從不明白
牠的毒讓人致命,卻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美,使我就這樣臣服於牠,甘願趴在地上,也要記錄牠最美的身影!後來發現,享用美食的牠,才不屑光影獵人,牠一點也不想花時間在我們身上,牠的眼裡只有那獵物!我放低音量、放慢動作,保持一點距離;保持距離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不願打擾牠。一開始牠發現我們的時候,是退縮,想帶著獵物躲避,不過彷彿取得牠的信任後,牠便不再閃躲,反而靜靜地吃起大餐,好像故意要讓我捕捉牠美麗的身影。
龜殼花啊!你可知道享用餐大時,有幾輛車子經過?我算了一下,大約五輛汽車,如果我沒請他們從旁繞過,牠可能已成為輪下亡魂,就跟牠肚子裡的大頭蛇一樣悲慘。而馬路的危險牠從不明白。
牠背負著詛咒的罪名。牠沒有手足,只能爬行,還帶著人們畏懼的毒,就是如此,人們才視之為惡靈。其實,人類害怕的,只是無法面對自己的恐懼,因此逃避,失去了解牠的機會。
路殺
再度上路,父親又突然停車。一隻冰冷的鼬獾屍體橫躺在馬路上,我沉默的記錄下這畫面,將冰冷捧起,手心的溫度無法喚醒已然逝去的生命。將牠移動到馬路旁,不願再讓輪胎在牠身上作文章。領角鴞再次發出聲響,這次是哭啼,我絲毫感受不到冒險的緊張,卻是多了一份憂傷!我想著道路的開拓,開拓可能是一種文明,也可能是一場征服。想想棲息於這片土地的生物也享有過路權,而我們何時才會願意為牠們建立一條屬於牠們的道路
這次旅程被捕獲的光影有五種鞘翅目、十種鱗翅目(含幼蟲)、三種蜚蠊目、一種蜻蛉目、一種半翅目、三種直翅目、一種膜翅目、兩種脈翅目、三種竹節目、五種蜘蛛目、一隻鞭蠍、一種陸蟹(路殺)、兩隻大頭蛇(兩路殺)、一隻龜殼花、一隻鼬獾(路殺)。
(本文為大葉大學紅城文學獎散文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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