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8日 星期日

舒國治/我的文白夾雜是怎麼形成的 聯合報2013.07.28

       七十年代我開始嘗寫東西。後來有人觀察,謂我所寫有點文白夾雜。即此一節,可以講一講。
白話是很難的。白話要說得又看似平易、卻又漂亮、又其實很簡練,則是需要打造的。而這種打造,需要很多人不斷的在說話中逐漸的演化它。也就是各省各區的人都湊到了一塊大城市,然後將官話一起說得很清暢、很流利,便或就成了。
然而五、六十年前的台灣各市鎮,大夥還沒把話講成很圓熟,已然有人等不及必須寫劇本、必須做文章了。於是寫出來的文章,我左看右看,總覺得不順眼。舞台上演的話劇,你聽他們的對白,真是很疲乏無味的,造成後來的幾十年我對話劇一直提不起興趣。若我自己將來寫東西,看來別寫成那樣為宜。
又中學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讀了幾篇文言文,似懂非懂,然它的字與字的距離,長短之結合所產生的節奏甚至跌宕,頗顯出一份韻趣,如果自己將來取之下手,但覺運用得妙,也會是有神采的文字。然所謂文言文,不能讀的都是韓昌黎、歐陽修那種經典古文,也要雜覽後世無名、無特要如何的尋常百姓的文言文。更要讀清末或民初有些人其實已寫成類似白話、卻絕不至加上「的」、「了」、「嗎」、「啦」等口氣似的助字那種平常敘述文體。於是你讀前人的尺牘或日記或憶舊之文,常能學得極多的好筆法。
林琴南及其先後的翻譯家所寫出的譯筆文字,是以中文揣描西洋的敘事,往往這種文言文,既有白話之韻,也不禁透露出西人之思路,讀來常教人眼睛一亮。後來愈讀愈有興頭,反而以白話寫成的文學看得不多了;倒是以較文的筆意寫成的別類(如醫學、工程、樂理)令我更有讀興。有些人不是文學家,卻文字寫得極好,像青年黨的李璜的回憶錄,像蘇北老報人包明叔寫的《抗日時期東南敵後》等。
又我們自幼學習國語,我做為浙江小孩,家中大人說的是吳語,我對國語之駕御常會像是以南方口齒來學北方語調之感覺。於是童年聽有人講四川話的、講湖北話的,總覺得他們與國語比較接近,也因此認為那一類的語言與將來要行文,比較沒有距離。
但不管如何,當時坊間能讀到的白話文的文學,愈來愈不得我的眼趣;然只要一讀平劇的戲詞或蘇州彈詞的戲詞,便深感入眼。它們並不是文言,但硬是不同於我人常讀的白話文。有道是五四運動鼓吹了白話文,為了我所粗淺看見的白話文,甚至還頗對五四的文學面有點不以為然呢。
當然,白話,搞不好是一個時代的習尚。有人雖在前先的年代,但崇尚上了白話,便一逕操使白話,不只金杏枝、禹其民寫白話,徐志摩、張愛玲也全數寫白話。我的年代晚得多矣,都教我覺得白話文是不是有點褪流行了?
前面說及四川話。明清的四川是移民社會,成都壩子上充滿著擺龍門陣的人們,他們把話愈來愈說得活潑有趣,而自清至民國私塾的教師又把舊文教授得甚有板眼,故而戰時入川的有識之士觀察到,川人頭纏白布、腳穿草鞋,身上卻著長衫,且吐屬文腔文調。此種穿戴搭配言語,倒真有些許「文白夾雜」呢。
另外,文言文有一種古人式的距離感,寫在筆下,有時產生一股遠處誨人的尊嚴語氣,往往自然而然教讀者生出服氣之閱讀情懷。甚至省卻了讀者想要與你辯論的念頭。
(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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