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16日 星期日

夢想行動家/將我的心肝交給你 聯合報╱張光斗2013.06.15

我永遠記得,江爸爸以低沉的聲音,述說著他看到兒子的鮮血弄髒了救護車,而決定買一台新車捐出去……
我有一位好朋友很會看紫微斗數。有一天,不輕易出手的她,因為心情大好,便幫我看了。她皺著眉頭,口中念念有詞,我直接了當地跟她說:「沒關係,不必繞圈子,有啥就說啥唄。」
心肝寶貝腦死
決定器官捐贈
她像是大壩洩洪般,吐了好長好長一口氣:「阿斗,你好苦命喔。」
「妳就說吧!」我下意識地抬起了黏在椅子上的臀部,真的是有點沉不住氣了。她慢條斯理地摘下眼鏡,抬起頭,無限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一個字一個字,慎重到了極點:「你到了七十歲還要飛來飛去……」我大聲狂笑了起來:「哈哈,太棒了,那不就代表我七十歲的時候,身體狀況還不賴嗎?」沒錯,我注定就是勞碌命。
我沒法子在家裡待上二十四個小時,就算是星期假日,寧可到公司上網看書,也不肯躺在家裡的沙發上守著難看的電視。所以,出國搭機,前往異地,對我是家常便飯。
我二十年前開始從事電視節目的製作工作,如今我的驛馬星與之前擔任新聞工作時一樣,不但不見頹勢,連前往的國家都變得多樣而複雜。不過,偶爾也會出現例外,我會忽然不想動,只想將行程無限往後延。去年,就有這麼一回。
我有兩位好友,住在嘉義,是一對「精采的」夫婦。十八年前第一次到嘉義拜會他們,第一眼的印象至今還是如此鮮活。
江淇松,我才自嘉義機場一出來,就看到他倚在一部骨董大車的車門旁。他長得虎背熊腰,頭頂的毛髮雖然已經往後倒退不少,卻留了一束馬尾。
當時我們是為了「器官捐贈」的故事南下,江先生將他心肝寶貝兒子因車禍腦死的器官,捐出去了。坐在他的車上,我心跳加快,不是因為他的車速,而是擔心他的另一半一看到我們會情緒崩潰,涕泗縱橫。
沒有涕泗縱橫
反而熱情招待
讓人更忐忑不安的是,到了江先生家門口,他說要先去停車,居然要我們自行穿過一樓的家具店,直接上二樓的家。工作夥伴們互相交換了不安的眼神後,身為製作人的我,自是無法示弱,只能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面!
小心翼翼地上了二樓之後,看到一位滿面紅光的婦人快手快腳地自廚房端出一大盤炒米粉,放在布滿菜肴的飯桌上。她大方地對著我說:「你就是張導演喔,來,先吃飯。」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又以機關槍掃射的速度命令我:「你們如果不先吃飯,我就不讓你們採訪。來啦,這是我最拿手的炒米粉……
我的胃不但很沒出息地馬上被江媽媽收買,連同我的心,也被他們夫妻倆收買了。
江媽媽與我同姓,她叫張奇香。她與江爸爸不但在十八年前就成為推動器官捐贈的先鋒部隊,組成了「器官捐贈家屬聯誼會」,除了要將具有相同信念的家屬們凝聚在一起,還要繼續推動這個理念,想把人間大愛的心願用力散播出去。
十八年來,我們一直都有聯絡,我也始終記掛著他們。我永遠記得,江爸爸以低沉的聲音,述說著他看到兒子的鮮血弄髒了救護車,而決定買一台新車捐出去。我也記得去他們經營的度假村「大峽谷」參觀時,他一方面以柔和深情的用詞來描述他所呵護的生態園地,另一方面又氣憤難平地大罵那些錯誤運用「放生」概念的人們──外來的鳥蟲魚蝦放到河裡林間,破壞了原來的生態……
去年,我在桃園機場,上機前最後一次瞄了一眼手機,居然看到一則「器官捐贈協會」義工吳英萊的貼文:江爸爸失足喪生!
面對喪偶之痛
再組一個協會
到了日本後,我隱忍了兩天,決定先傳簡訊給江媽媽,請她節哀,鼓勵她一定要站起來,說我回台灣後一定會去看她,但附帶條件是要吃她的炒米粉。過了一天,再也忍不住,還是撥了電話給她。她一聽到我的聲音就號啕大哭,弄得我也跟著說不出話來。
說出的話要算數才行,雖然我真的不太敢去面對江媽媽……趁著一次前往嘉義演講的機會,我到了江爸爸寄身的寺廟,好好地替他念了幾遍「心經」、「大悲咒」,沒敢上山去看江媽媽,就趕高鐵回台北了。
之後心神不寧,於是心一橫,吆喝了幾位南部好友,七、八個人一同到梅山去看江媽媽。才一進「大峽谷」的大門,披頭散髮的江媽媽快步迎上來,她抱著我淚如雨下,我手足無措之下,只好大聲嚷著:「江媽媽,我肚子餓了,什麼時候有炒米粉吃?」
原來,江爸爸是在颱風過後,為了把掉落的電線弄上來,卻失足自推土機摔了下去。我不敢直接問江媽媽,側面自二兒子順智口中得知江爸爸失足的所在地。
老實說,要哄江媽媽並不難,只要隨時拋出一個話題,她的注意力就很快地轉移。但是,第二天,當我們要離去之前,江媽媽的一句話又觸動了我。江媽媽說,她每每在自責與悔恨的夜裡失眠到天明,沒有人能安慰她,帶她走出喪偶的悲痛。
算算日子,江媽媽失去愛子,將心肝寶貝的器官交給素昧平生的有緣人,似乎已經有些遠了!如今再次面臨極度悲痛的江媽媽,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放下她的另一個心肝寶貝,開心地為「器官捐贈家屬聯誼會」的同伴們繼續奔走呢?
幸好,江媽媽又說,她想另外組織一個協會,專門來照顧像她這樣失去牽手卻走不出來的斷腸人。我想,她一定能找到支撐她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點燈小火炬
任何正信的宗教,都能在人們最軟弱的時候給予內心依歸與寧靜!再加上相同磁場的人們聚在一起,也能彼此扶持,互相勸勉!有人曾戲謔地說宗教是鴉片!不過,在某些時刻適量的鴉片確實能治病,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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