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8日 星期六

遺忘 聯合報╱翁士行2013.05.12

鍾梅音的「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又怎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訴說有意遺忘卻又刻骨銘心的感受。而無意的遺忘往往在一陣風飄過或兩次呼吸間發生……


小學三年級的一個早晨,咆哮般的雨聲溜進夢境,將我拉回現實世界,驟雨代替鬧鐘,喚醒了我,還好,有母親的早晨,總是溫暖的。

賴床片刻,我起床走到房外,母親忙碌的聲響不絕如縷。如星羅列天空似的,餐桌上的早餐正置身裊裊雲霧中,就定位於我們專屬的座位,等候我們幾個不更事的孩子囫圇吞下。客廳沙發、茶几上的水壺、雨衣……也在靜默等待。

我帶著朦朧拖著步子,回房穿上制服,拎了唯一需要自己準備的書包出來,在母親的催促下匆匆用過早餐,穿上黃色達新牌雨衣、雨鞋,提了水壺,就和小姊姊縮進雨幕裡。

從家到小學約須步行十五到二十分鐘,大雨不斷打在身上,我們悶著頭走,偶爾說幾句話,也得提高嗓子。

約略過了五分鐘,隱約聽到背後有人喚著我的小名:「小莉!小莉!」回頭一看,噢!是媽媽!

遠遠的,媽媽一隻手撐著傘,一隻手將我的書包舉得高高的,讓我看見。我才發現雨衣裡,我的肩膀上沒有書包的重量。我往回走,背起被我遺忘的書包,繼續向前,專注向前,往學校的方向。我沒有回頭,只因不忍望見母親有些蹣跚的步履。

這時,母親已中風四、五年。自從母親中風,有一種東西就躲藏在我心裡,伴著我長大,它有顏色,是一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深黑色。媽媽在雨中追趕我們已遠的腳步,又在後方呼喊穿連帽雨衣的我們,不知多沉重,令我內疚自責,那深黑東西瞬間蔓延、暈開……

再沒有忘記帶書包上學,直到我成年,媽媽到天堂去。

往後些年,婆婆也總會提醒我的遺忘,甚至在她最後住院的日子裡。日復一日,我在結束一天工作後,伴著暮色踏進醫院,探望接近生命尾聲的婆婆,她蒼白無血色的臉,是那麼削瘦,與她因積水隆起的腹部,形成對比。水停滯不前,代表生命之河逐漸壅塞,我雖渺小,卻像秋夜裡的螢火蟲,在越深黑時刻,越顯重要。

這天,下著雨,原本昏沉沉的婆婆,知道我要離去,睜大黯淡無神的雙眼在視線可及處搜尋,果然,被我遺忘的雨傘悄然現形。我帶著歉意走到窗台拿傘,柄是涼的,心是暖的。「謝謝阿母!」我對她說,她以虛弱的眼神回應。

這是婆婆最後一次聽到我謝謝她的提醒。

無感的刪除,瞬間的遺忘,再一次幻化為長時間的記憶,與我在人間共舞。

婆婆離世後,我們每周回去陪伴公公,當我準備離開時,公公帶著婆婆一樣的神情,掃描廳裡每一角落,用一樣的語氣,讓我把東西帶齊才離開。

忽忽又過數年。不久前的清晨,打算出門的我遍尋不著摺傘,想它應隱身於公公家,更想起一段日子來,我的帽子、眼鏡和手提袋都陸續暫住公公家,才驚覺八十多歲的公公忘記提醒我了。原來,我的「遺忘」,在無情歲月裡逐漸失去所有來自長輩的提醒……

於是,透過文字,我冰凍終有一天會超過記憶有效期的「遺忘」時光,解我思緒。

紗門外的小板凳像在對我招手,該去外面曬曬太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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