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0日 星期日

救贖的追求 呂愛華 聯合報╱2013.03.10

救贖的追求──從韋伯價值理性的行動中看林端


儒家文化 信仰宇宙現存的秩序

韋伯一直相信,價值理性就是對信念的堅持與追求,也是在某種救贖觀下,例如一神教式的信仰文化之下,才能形成。這種救贖觀的特點是,因為現世都不美好,所以它的救贖追求,與現世總存在著不可避免的緊張關係。因此韋伯認為,如果儒家文化也有價值理性的追求,而且也是一種價值理性的生活方式,人們應該就會像清教徒一樣,跟現世存在著緊張關係。這是韋伯解讀儒教的看法,也是他想從儒家文化中,尋找儒教與現世的緊張關係、尋找儒教對救贖倫理的追求的原因。因為唯有這樣,才能證明儒家文化圈中的人們,也有救贖及對信念堅持的追求。

但是林端的堅持是:即使儒家文化不存在「基督教式的衝突」,不關心個人靈魂救贖與自然社會秩序之間的衝突,甚至像韋伯的看法,儒家文化的基本價值觀,是樂觀的信仰宇宙現存的秩序,相信「宇宙秩序的偉大神靈……甚至只在企盼世間的和樂」;林端也相信,在儒家文化中,努力達成一種中正平和的人格,一種對自我的克己忍讓,這些也是一種生活的理性化,是一種價值理性的行動,甚至是一種救贖的追求。

的確是,林端並沒有一個韋伯意義下的救贖觀,也沒有基督教式的人格衝突。但是林端的人格、他與人的相處,都努力想要達到中正平和的境地。而且他的克己忍讓,是立基在儒家倫理的價值觀之下去行動的,這其中的堅忍所導致的寂寞,我只能用「救贖的追求」來形容。

林端去世前,我們曾在礁溪一處台灣小吃館裡吃飯。因為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有很多桌的家庭聚會,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其中幾桌,最老的已是七、八十歲的老先生或老太太,最小的卻還在襁褓之中。我們對五倫的信仰、對孔子親疏有別的信仰、對親親而愛人的信仰,一方面體現的是宇宙現存的偉大秩序,另一方面我們的確是企盼世間和樂。但這不是像韋伯所說的,是一連串的生活片段,一種對傳統反射的行為,沒有自我反思的意識行動,實際上它裡面潛藏了多少的堅忍與寂寞,多少克己與忍讓的功夫。

中華文化中對信仰的包容

韋伯最詬病的是儒家文化裡面的「綜攝信仰」,他認為中華文化缺乏信仰的純度,所以無論在救贖觀或信念的純粹性上都會打折。

林端在招待他的老師施路赫特教授時,告訴老師,自己去西雅圖作訪問教授後,會周一去基督教堂、周二去天主教堂、周三去參與佛教聚會等等,他輪流去各種不同的宗教場所作禮拜。他甚至告訴施路赫特,台灣每一個廟宇都雜有各種不同的神像,這雖然是綜攝性的信仰,但無損於儒家文化的生活理性化。

林端不是基督徒,也沒有只堅持信仰某一個宗教,他對宗教的態度,提出的是一種「包容與開放的態度」,就像是中華文化中對信仰的包容度。

那一天我們邀請施路赫特參觀北投的水月道場,因為華航班機六點抵達中正機場,林端和我五點多租七人小巴去接機,中途只能將他們送去旅館休息。我們提前訂了這家旅館,前一天晚上林端和我前去勘查,旅館旁是一個工地,有一個尺寸不合的水孔蓋,每當汽車經過,必發出匡琅巨響。旅館陳舊而有霉味,看到這些情形,心情難受。他說施路赫特教授已經七十幾歲了,這一次來台以後不可能再來了。他的難受,不是旅館的好壞,而是他認為沒有做到盡己之心。說到盡己之心,林端並非是在會議時或施路赫特抵達台灣後,才那麼認真,而是在一個多月前,甚至更早,就帶著自己的學生作各種籌備工作。他的學生和助理都是不計酬勞地全程參與,若沒有儒家文化對我們生活方式的影響,他們又如何能夠無怨無悔全程參與。

施路赫特的夫人告訴我,德國的一個退休教授,因為失勢,在社會上也將失去弟子對他的尊重。但林端告訴他們,儒家文化裡,「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雖然西化後,老師的地位越來越職業化,但儒家文化的師生關係仍然深深影響著我們。林端為了一家旅館的好壞而自責,他盡己的招待施路赫特教授,他的確是像韋伯所說的,對宗教信仰的純度不夠。我們的信仰是綜攝主義,但無礙於盡己之心的自我要求、無礙於對信念堅持的理念。

在台灣走一條最寂寞的路

林端沒有一直說他走的這一條堅持儒家文化信念的路是寂寞的,但他用行動證明了,他在台灣走的的確是一條最寂寞的路。他用他的生命作賭注,來走這一條路。

林端曾經對我說,我這樣努力,十年後在台灣仍得不到認同,你還支持我不?其實當他這麼說時,他自己心裡已經有了答案。我只是告訴他,你的職業,保障了我們的吃飯問題,其他的你已經不需要再問了。

什麼是價值理性的行動,韋伯這樣解釋:所謂價值理性式的行動,是透過有意識地堅信某些特定行為──倫理的、審美的、宗教的或其他任何形式──自己本身的價值,不是為了目的的成功與否,也不是為了聲望的提升與下降,他完全是由信仰來決定行動與生活方式。

在這個概念定義裡,韋伯清楚地說明,由於對某些特定價值本身的信仰,決定了一個個體行動的方向。這個個體對價值信仰的行動,使行動者本身在乎的不是達到目的的成功或失敗,而是他所信仰的這個信念價值能否貫徹。由於對信念價值的堅持,這個信念價值本身會導引他的生活方式。

林端用他的行動證明了,他對儒家文化的信念,決定了他的行動方向,他在乎的不是達到目的的成功與失敗。他的信念與理想,在台灣並非成功的象徵,也無法大聲呼喊它的正當性,他甚至預測他的信念與理想永遠也得不到認同,所以他開的會議:韋伯與中華文化「儒教與道教」,除了高研院的支持,得不到廣泛的認同,但他仍然要做下去,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價值信念驅動著他的行動,不然會是什麼力量,讓他勇往直前呢?

我的哭,不只是因為他的死,而是因為他想向他的老師證明,他在論文中推翻韋伯的觀點是正確的。因為儒家文化有他獨特的價值信念,這不是韋伯的理論所能詮釋的。然而我更想哭的是,他用自我檢證的方式,來證明他所推翻的理論。林端的行為證明了,價值本身的信仰,決定了一個個體行動的方向,這個個體對價值信仰的行動,在乎的不是達到目的的成功或失敗,而是他證明了儒家文化中所特有的價值理性的信念。

而且像林端這樣人格的人,並不只有他一個,而是存在於華人社會各個角落,這就是儒家文化的價值理性,是屬於中華文化生活的理性化。林端想用理論來說明中華文化的特徵,然而他卻用他的信念價值,引導了行動,最後把他的妻子和兒女都當成了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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