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日 星期六

青春追想曲-再會吧!52路公車 張瑞昌 中國時報 2012-11-30

   
哪個少年不思春,每天在搖晃的公車上雙目交會,久了總要開個口吧!我決定嘗試敲敲「冰山美人」的心扉,劍及履及展開行動,用六百字稿紙抄錄的〈紙船〉,讓我得以破冰而行,換來甜美燦爛的笑容。


她住在三和村,一個緊鄰著成功嶺的老社區,沿著六米寬的便行巷一直走,穿過學田路接到論子巷,再左拐個彎,往前就可以看見一口水井,幾戶農家依著那口井圍繞而居,那兒就是外婆家。

那是我最初的童年記憶。隨著時代的變遷,外婆家的三合院已從年久失修走向拆除改建,雖然我感覺自己生命的初始,依稀還遺落在黃澄澄的曬穀場上,但卻總是找不到了,只能在午夜夢迴時相遇。

「紙船」航向冰山美人

和她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即將告別青澀少年的時候。那年我讀高一,她讀專二,在五十二路的台中市公車(後來更名為台中客運)上,我們經常不期而遇,她清秀美麗的面龐卻有著一貫冷若如霜的表情,像極了古墓派的小龍女,我的高中學長從她同學口中得知她有個外號「冰山美人」。

五十二路公車是從成功嶺發車,途中經過烏日兵工廠,剛開始為了一睹「冰山美人」的芳容,我會刻意等待五十二路,甚至還跳過發車點就在家門口的二路公車。那時讀《詩經》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似懂非懂,只曉得對一切美好事物都充滿好奇,這當然也包括對美麗女子的愛慕,而沉重的升學壓力則老早被拋在腦後。

哪個少年不思春,每天在搖晃的公車上四目交會,久了總要開個口吧!我決定嘗試敲敲「冰山美人」的心扉,並且劍及履及展開行動。就跟時下的高中生一樣,打著邀約參加聖誕節的校慶園遊會為名,我向她發出邀請函,而且還是公車上的即時快遞。

信裡寫了那些內容,我已忘得一乾二淨,唯一的印象是抄錄了一首校園民歌歌詞送給她。那是第一代民歌手朱介英唱的〈紙船〉,作詞者林鈴原先是發表在校刊上,寫的是她十八歲的獨白感慨,歌詞寫道:

一隻小小紙摺船張滿著我落寞孤帆

行行復行行行向遠方遙遠的期盼

一隻小小紙摺船載不動我沉重感傷

行行復行行行向遠方默默的飄盪

日子是濕的一層層一滴滴

溼透了船帆卻濕不透我的希望

一隻小小紙摺船摺著我深深的夢幻

行行復行行慢慢天涯紙摺的滄桑

這是我最早接觸的第一首民歌,地點就在外婆家的三合院,供奉祖宗牌位的正堂左邊廂房是大舅舅的臥室,我在成堆的黑膠唱片裡找到《中國民歌創作系列》。那是一個下雨天,從窗櫺往外望,屋簷下的水滴像緩慢的行板,叮叮咚咚,我聽得入神,竟將這個懵懂少年的音樂記憶一路帶在身邊。

三年恬淡姊弟情

她不僅沒有婉拒,還揪了同學欣然赴會。是不是〈紙船〉打動了「冰山美人」,我不清楚,但低迴歌聲漂泊著幾許滄桑的〈紙船〉,始終陪伴著年少的孤寂,直到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還記得歌詞和旋律,不時在起伏的人生感懷中哼唱。

我用六百字稿紙抄錄的〈紙船〉,讓我得以破冰而行,換來甜美燦爛的笑容。從此,坐五十二路公車變成了一種幸福的期待,不管是上學或放學,好像都在期待一個美好事物的到來。

然而,我的高中生活依舊叛逆如故,翹課去彈子房、泡冰果室,每天花在武俠小說和新潮文庫的時間比讀教科書還要多。再美好的事物也無法紓解我的徬徨少年時,那不是「冰山美人」所能了解的苦悶,儘管她還是以一抹如三月桃李花開的笑顏迎人。

那個年代的五十二路公車是熱門路線,尤其是對四、五年級的男生而言,只要上過成功嶺受訓都得搭這路專線公車。每逢大專寒暑訓期間的國定假日,一早從營區發車後,更是班班客滿,傍晚自中正路鬧區回程的班車亦是如此,滿載著剛和情人、朋友分開卻又捨不得收假歸營的阿兵哥。

我和「冰山美人」的公車邂逅,整整維持了三年。雖然同車數載卻從未碰撞出火花,那像是一份恬淡的姊弟情,她會問我最近忙些什麼,學校有什麼新鮮事,但多半都是我天南地北閒扯一堆,她反倒是個安靜的聽眾。不過,對一個十七歲的男孩來說,公車上有位漂亮女孩願意傾聽你高談闊論,彷彿已是人生一大樂事了。

過些年,我離家北上求學,和「冰山美人」偶爾還有些書信往來,她自台中商專畢業不久即考上郵政特考,進了那個年代人人稱羨的郵局工作。有一年,她先告訴我談戀愛了,後來又接到她要結婚的消息,對象是那個在國軍醫院服務且交往多年的男友醫師。我笑說,「小姊姊,為什麼那麼年輕就要嫁人?」她自嘲說,「趁著年輕又是心愛的人,就早點嫁啊!」

那已是我在部隊服役時和她最親近的對話了。此後,隨著成家立業、結婚生子,那一段年輕時的生命交會與心靈相伴已漸行漸遠了。

深深祝福家鄉的小姊姊

退伍後進了新聞圈,我還曾按圖索驥找到光華商場的郵局去看她,那時商場邊的陸橋還沒拆,我們在舊書攤和古玉市集交錯的繁忙街頭碰面。「冰山美人」清麗的身影依舊,而我則是搖著筆桿的熱血青年,正迷惑在解嚴後眾聲喧嘩的台灣社會中。

站在櫃台前,她對我突如其來的造訪,顯得有點驚訝,但旋即恢復那令人熟悉的笑容。「沒有什麼事,只是想來問聲好。」我轉身告別要離開,她放下工作跟著走出來送到郵局門口。就此別過吧!我那家鄉的小姊姊。

再次重逢是好些年後,在人來人往的台北車站,她和先生、孩子們攜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要返鄉過節。「真巧,我也要回台中」,「嗯,這是我先生」;「要回烏日嗎?」「不,爸媽都已搬離開三和村了。」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外表還是沒什麼變,但就在這月台上,我們彼此的人生都已經不同了。

走過人生的分岔點,我們在返鄉的月台邊短暫地重逢了。成功嶺的大專集訓不再辦理,家鄉的五十二路公車也跟著關閉了,我像一艘小小紙摺船,行行復行行,載著遙遠的期盼與深深的祝福,行向遠方,行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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