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5日 星期三

2012第7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首獎/菜市場那些小事 詹佳鑫 聯合報2012/12/05


20127屆懷恩文學獎學生組首獎

這篇作品把傳統菜市場寫得活靈活現的,並不說什麼大道理,不刻意、不矯揉造作,平凡真實卻很溫暖。──阿盛


此篇從細微處寫起,作者藉由母親在菜市場與他人的互動,建立起價值觀──關於人生、關於世事人情的體悟。文字也相當好,不濫情。──柯裕棻


 

鬍渣滿面的老闆打開生鏽鐵籠,用力掐握一條雞頸,粗魯拉出籠後馬上拾起桌上短刀,側過身,輕輕一橫劃開雞的喉嚨。土黃色羽毛濺上濃稠鮮血,兩隻雞腳無力地抖動抽搐,狀似掙扎,發出嘶嘶嘶的死亡低鳴。我在對面睜大眼睛注視,嚥下口水,默默無言。

這幾乎是每周都會目睹的恐怖場景,以前母親攤位長期租在雞販對面,記得從小一開始,每逢六日,爸媽不放心我和妹妹兩人在家,便一人帶一隻到各自負責的市場。寒暑假時,我一三五跟爸爸,二四六跟媽媽,妹妹相反。我習慣帶著玩具或作業,躲在母親攤後,用印有美麗風景的月曆紙鋪在柏油地上,再向賣錄音帶的伯伯借張小板凳當矮桌,就這樣盤坐寫功課。耳旁傳來剁、剁、剁的殺雞聲響,有時一拍連著一拍,刀刀迅捷俐落;有時凝滯沉重,刀刃無法完全肢解體塊,一次又一次陷落在濕軟的雞肉裡。我懶得再看,轉身就著母親攤上那顆亮黃燈泡的光,埋頭寫國字注音練習。錄音帶伯伯放完鳳飛飛的〈流水年華〉,接著放悠緩輕盈的佛教音樂,對面又開始極有節奏地剁剁砍,卻也自成一種奇妙和諧。

母親在華榮街賣保健用品:各式束腹腰帶、護膝護腕、精油貼布和保健內褲。記得因原位租金調漲,母親改租至一家賣排骨便當前的位子,雖然便宜,但頭頂一大型抽油煙機整天轟隆轟隆轉不停,煮飯的大鍋爐悶烘烘熱氣蒸騰,每逢夏天,儘管扇子拚命地搖啊搖,還是一身濕汗。難以久待在母親攤後的我,在市場裡東鑽西鑽,有時花枝丸叔叔請吃炸丸,有時是冰棒大姊的枝仔冰;母親看我拿了免費的食物回來,總要念上一句。

那是對什麼都感到好奇卻也懵懂的年紀,傳統市場就像小學堂,沒有教室走廊、黑板桌椅,卻處處埋藏學習契機。馬路中央常有賣化妝品的年輕推銷小姐,她們各個芳香四溢,皮肉緊緻,繃著粉白小臉,足蹬一雙亮白色高跟鞋,濃豔捲黑假眼睫毛、桃紅色水潤口紅、叮叮噹噹圖紋耳環,從旁走過去都要被逼著回頭一看。她們有的嗲聲在攤內向歐巴桑介紹化妝品,有的專門在路中央遞發傳單,嘴裡頻頻喊著一百塊一百塊。母親低聲嚷嚷:「啥米一百塊,黑白喊,是四百九俗一百塊!」從此我便可舉一反三,那些在夜市裡高喊襪子十塊十塊的,可能(或者就是)「一隻腳」十塊。

母親常在收攤後至市場尾買菜,老闆吆喝:「收攤喔三把二十、三把二十,俗俗賣!」母親邊挑揀便宜菜蔬邊教我:「這是淮山、這是疼某菜,那是結頭菜和玉米筍,頭前是菜瓜和刺瓜仔……

市場路中央常有流動車攤,大多是母親好友,然而有些固定攤販認為他們阻礙客人行進又遮擋攤位視線,若非大聲斥責便以眼神示意處事圓融的母親來驅趕。母親兩邊為難:「每個攤子都是一個家庭,我怎麼忍心?」

有時奧客上門,討價還價、冷嘲熱諷,拆了新貨試穿不買,隨便一丟逕行走人。母親說這還不是最糟的,有次隔壁攤賣炸物,女客人試吃後竟隨手在攤前的內褲上胡亂擦抹,留下黃膩的油漬。母親和她激憤爭吵後,還悻悻然瞪了賣炸物的一眼。

儘管如此,母親嘆口氣說,做生意還是得心平氣和,和氣生財,一張漚屎面沒人會想跟你買。客人喜歡和母親開懷暢談:前幾天我家媳婦生啦、囡仔在準備考試啦、哪一間的衫好看啦……彼此都笑容可掬。

及至我升上國中,遠離了市場,應付課業成了疲憊又膚淺的目標與藉口。開學時發下個人基本資料表,不知是否為青春期自我意識萌芽、好勝或為鞏固交友圈而升起的幼稚想法,總難以在父母職業欄一筆一畫誠實寫下「菜市場擺攤」五字。當時產生的自卑心理充滿矛盾與不安,與同儕聊天,若稍稍提及彼此父母,我便如坐針氈,深怕話題再向前延伸,就會掀起「你爸媽在做什麼」的尷尬波瀾。逃避、隱瞞,過度杞人憂天,竟曾讓我不孝地認為在百貨公司擺攤都比較有頭有臉。為什麼是菜市場?

國三水深火熱準備基測的日子曾頻繁作著一個夢:往返補習班、學校和自己的房間,都必須穿過小時哄鬧悶熱的華榮街。時空在我的夢裡交錯重疊,我手裡抱著課本,熟悉的老闆面孔一張張閃現,剁雞的聲響、嘶啞的叫賣聲、鍋爐輕微震動的場景常讓我在半夜裡醒來,醒來發現房間的大燈仍未關,我雙眼痠疼地看著書桌和天花板,又疲累睡去。

母親長期患有骨質疏鬆症,在我高三那年,動了人工髖關節手術,有一段時間在家休養,卻始終掛念著工作。客人常打電話到家裡來,問母親怎麼消失了,我支支吾吾簡述近況,才逐漸明白,母親的認真、熱心與堅持已成他人生命中冥冥的依靠,而自己在市場裡才能感覺一日圓滿。母親包容我青春期的任性與叛逆,有時唉聲抱怨工作辛苦,卻不曾放棄多年來為家庭掙錢的堅定意志。母親常念:「其實你喔,免讀遐辛苦,以後來市仔賣護膝免驚無飯吃。」又補充道:「底菜市仔大漢的囡仔袂變歹。」

我想,就算老天賜給母親一份高薪的工作,她還是會選擇這裡。那些漫布在市場裡的氣味與聲音,從來就不曾消失,它們用不同的形式繼續下去;老闆與客人之間的小小心機、暖暖人情,還有最真實細微的風景,正是這個市場教導我的,帶我看見每一個為兒女為家庭奮鬥的人,他們知足、甘願且堅定的信仰,以及各種說不盡的來來往往、光影交錯的人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