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8日 星期六

楊渡專欄-徬徨之刃,死亡之懼 中國時報 2012-12-05

一個失業的青年,只為了想吃一生牢飯,竟殺死一個十歲的孩子,而他的理由竟是「反正殺一兩個人也不會死刑,可以一生吃牢飯」。這孩子死亡時的面容,驚惶的眼神,震驚了辦案的刑警,也震驚了這個社會。


這使我想起日本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的小說《徬徨之刃》。故事敘述一個和女兒相依為命的單親爸爸,傍晚接到女兒要回來吃晚飯的電話,卻等不到女兒回家,最後才發現她在返家途中,被三個吸毒的青少年擄走,強迫她吃下毒品,予以迷昏,集體姦殺。因為其中一個青少年不願參與,更無法忍受良知的自責,向她的父親私下通報,父親至案發現場,才發現整個過程被錄影下來。他看見拍攝的帶子,目睹女兒迷亂驚惶、面臨死亡、驚懼無助的最後音容,整個人幾乎崩潰。他先失手殺了一個凶手,之後,警方也發現了整個命案的關連,開始通緝他。

這個逃亡追凶的父親,一路上有人支持,有人反對,他追到偏遠鄉下的一間旅館,旅館的老闆給了他一把獵槍,告訴他如何打獵,等於是默默鼓勵他為女兒報仇。因為大家都知道,凶手未成年,他即使再罪大惡極,也不會被判死刑。最後,他把凶手堵住的時候,也正是警察圍住所有人的時候。他的槍管抵著凶手的喉嚨,而警方的槍對著他的心臟。他用槍逼問凶手,直到凶手面對著死亡恐懼無助,顫抖不已,此時警方也開槍了。這個悲傷的父親,死在警方的槍下。然而警方卻發現,他的槍管中並無子彈。他留下的最後遺言竟是:「一定要讓凶手面對死亡的恐懼,他才會知道受害者的痛苦,他才能改變。」

換言之,這個父親不是為了報復,而是要讓凶手面對著女兒所曾遭受過的死亡驚懼,藉此救贖這個年輕生命,去了解被害者的感受。

這一齣推理劇在日本引起兩極的反應。它逼問著最基本的命題:誰有權力剝奪別人的生命?如果不是面對死亡,加害者真的能了解被害人的恐懼與苦難?國家是不是要保障加害者的人權?如果國家權力不能保證正義的伸張,能不能個人去報復?然而,另一種命題是:難道殺人凶手就有權力傷害別人的生命?當他虐殺他人的時候,誰來保障另一個人的人權?

再其次,是懲罰的有效性的問題。廢除死刑的理念認為:犯罪都有它的根源,是社會、文化、環境等諸種因素所造成,除非改變犯罪的根源,消除犯罪的結構性因素,否則死刑只是用死亡把人永久隔離於社會之外。而監獄的職能,是為了教育,而不是為了懲罰報復。唯有教育才能改變人,而不是報復。

然而,更根本性的課題乃是:我們都假設人性是可以被改造、被教育的,人性的根源是善良的,是後天的原因造成犯罪,但果真如此嗎?人性是如此正面、良善嗎?人性會不會如《發條桔子》一般,充滿暴力的衝動與本能的反叛,從而難以控制?社會改造永遠不可能完美,人就有理由殺人嗎?或者讓他們自己面臨死亡的恐懼,才能真正覺悟受害者的痛苦?

過去我是一個反對死刑的人,寫過許多評論,參與過搶救湯英伸、搶救蘇建和的案子,我們了解,每一個案件,都有完全不同的社會根源、動機、過程與結果;每一件命案,都是悲劇。湯英伸是一個被壓迫的原住民的悲劇,蘇建和是一個缺乏足夠證據的案子。但現在,一個只為了想長期吃牢飯,隨機性的殺了一個十歲孩子的凶手,甚至他認為如果未成,以後還要繼續,這要如何被原諒?而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是孩子的父親,要如何原諒?

宗教上說,原諒他人即是原諒自己,說起來的確如此,但原諒是多麼的困難啊!多少人帶著永不原諒的痛苦在活著,他甚至不能原諒自己。

一個坐過死牢的朋友說過:在監獄裡,再兇悍的連環殺手,在面對死亡的時候,都失了靈魂,他們都是顫抖著,被拖著,如破布一般上了刑場。人啊人,難道要到了這地步,才能真正的覺悟嗎?

死刑,不一定能減少犯罪;但廢除死刑,會讓人沒有死亡的敬畏,而更顯現人性的惡質和卑怯,這一點卻已經得到證明。(作者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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