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履蹣跚，正趕著路去為人接生。
一條走了大半輩子的路，此刻卻像沒有盡頭。想起少女時代一口氣就能直奔坡頂，只為追打偷掀她裙子的男孩；初戀情人在茄冬樹下吻她，說什麼也不肯讓她走，害她差點誤事；礦場崩塌，丈夫生死未明，她一路像個瘋婆子一樣恍神狂奔，雙腳鮮血淋漓；她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芒花遍開的時節，在轉角處那棵江某樹下誕生。
這段路，有太多記憶，壓得她喘不過氣。
一路上細雨紛飛，她聞到泥土溼濡的氣味，知道雨應該是從燦光寮山頭先下下來的，前天才從那邊經過，看到相思樹花開，攪和著油桐葉散發的氣味，激盪出一股淡淡的麻油香，讓她脾胃大開，這雨水就帶著這味道。但想到自己的不中用，沒走幾步路便氣喘吁吁，便覺得意亂心煩，而且想吐。
該歇手了吧？幹嘛這麼命苦？人家才不希罕你一個老太婆愛管閒事，又喜歡亂發脾氣。
她想殺人
今年八十七了，經過她的雙手來到世上的孩子，少說也有三千個，第一次接生的那年她才八歲，感覺好像昨天才發生的事，多少次想罷手，乾脆退休算了，卻都無法斷念，只要有人通報註文，嘴上雖然碎碎念，喊著不去了不去了，到頭來還是忍不住插手。
她怨自己拿不定主意，怨自己心臟不好，怨自己腿力大不如前，倒是脾氣完全沒變。
等等一定要找個人出氣才行。
總算走到這戶人家，一進門，卻看到小夫妻倆十指緊扣，哭哭啼啼，令人心煩，年輕時候要是遇到這種狀況，她會拿菜刀劈人，潑豬油放火，但這一刻實在累得快沒力氣，她只能輕聲：「出去啦！欲做事啦！」
小丈夫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淚眼婆娑，央求讓他留下。她換一口氣，提高聲調：「給我死出去！」小丈夫仍不放棄：「阿嬸，我拜託你啦，讓我留下來！」
她的嗓門本來就大，怒氣一來，中氣十足，罵人的話像連珠炮一樣停不下來：「你嘜來這套，恁一家人都是土匪，削世情，袂見笑，恁老母是恁老爸強姦娶來的，你三個阿嫂嘛是恁三個阿兄強姦娶入門的，現在這個呢？你自己說啊？生一個孩子有啥了不起，你給我死出去！」
這一喊，時空頓時為之凝結，彷彿全世界都靜下來聽她說話，是啊，這個村子還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呢？所有祕密都會自動送上門來，加上她的火爆個性與口沒遮攔，話一說出口就能致人於死地，眼下這兩個小孩都被她嚇住了，小丈夫全身都麻了，像被雷劈了一般，他的女人瞪大眼睛看著她，大氣不敢吭一聲，連陣痛都停了下來，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兇惡的女人，是前來助她一臂之力的菩薩，前一刻還慈眉善目的，現在竟然說翻臉就翻臉。
「阿嬸，我拜託你啦……」小男人還是不死心，泣不成聲，連他的女人都下床跟著丈夫陪跪，兩人哭成一團，場面完全失控，門外的大人卻沒一個敢進來相勸。
施展神祕法術
她歎了氣，後悔自己口出惡言。
都一把年紀了，脾氣還是改不了，想想跟這一家人也算有緣，三代人都由她接生，眼前這隻，那天明明還看他光著屁股在田裡追著鴨子跑，怎麼才一晃眼，竟也將為人父？
但她就是打從心底不喜歡這家人，所有女人都是不明不白娶進門來，都是惹了事才叫人去說親，只要想到這些事就覺得噁心，但不喜歡又怎樣？這一家子對她還不是百般敬重，阿嬸阿嬸的叫著，該幫的忙也沒少幫。
轉念想，再討厭的人，總是活得好好的，再喜歡的人，卻通常短命，再說，自己還能撐多少日子？還能再接生多少孩子？算了吧，緊要關頭鬧這種脾氣，說不過去。想起師父說的：「要放下」，談何容易？
她嘆氣。
拿定主意，還是得準備幹活，她把兩個孩子都攙扶起來，叫他們就定位，手腳俐落為女人穿上生子裙，褪去她沾滿羊水的底褲，再用紗布巾拭淨女人的雙腿，一切就緒。
「過來，要就一起幫忙。」
她抓住小丈夫的手，引導他去撫摸他的女人，攪和著私處分泌的濃稠體液，來回搓揉她的私處，小丈夫一臉孤疑，太不衛生了吧？早知道就叫救護車就好，卻又不敢抗拒，怕她發火。
他到底從未這樣溫柔對待自己心愛女人，以致於聽到那既痛苦又略帶歡愉的呻吟，竟不自覺的亢奮起來，這個詭異的老太婆，不像在接生，倒像在施展某種神祕的法術。
這世道從不盡如人意
她對著女人的胯部呼喊：「溫溫啊來，溫溫啊來，查哺囝仔愛溫柔，查某囝仔才會快活！」沒多久，胎頭出來一半，她熟練的用臂彎勾壓著女人的腹部，咕嘟一聲，像變魔術一樣，孩子離開母體，卻是個女孩。
小丈夫目瞪口呆。他像在做夢一樣參與這一切。
「查某耶啦！」她咧嘴笑出聲來，有點不好意思，照例補了一句：「愛笑~」每次完成任務，她總會補上這兩個字，有輕蔑，有祝福，有一種「一切才正要開始呢」的無奈與釋懷。
她看得太多，看得有些煩，這些孩子，她只要多瞟一眼，就能預言他們的一生，知道他們總會幹些見不得人的事，有時也會做一些讓人感念在心的事，有時看了一肚子火，有時束手無策，愛莫能助。這世道從來不會順著自己的意思走。
不過，至少此刻，看這初為人父的小丈夫疼人的摸樣，她相信這女娃終究會好命，至少在她招弟招妹之前，至少在她嫁人之前，她都會是這人世間最被呵護的寶貝。
就像她自己一樣。
作者簡介
一九六九年生於三貂嶺，後遷居台北，父母都擅長說故事，
他經常將聽來的礦鄉舊聞、古道軼事，加油添醋，向同學炫耀，因上課愛講話，常被罰站。
國中開始將課本裡的古文改寫成小說，代替枯燥的文白翻譯，從此愛上寫作。退伍後進入出版業，目前任職於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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