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5日 星期日

虛構小史 祁立峰 聯合報 2012.11.25


迪士尼樂園之目的在於假裝美國本身不是一座巨大迪士尼。偽裝經驗作為一種經驗本身,超展開,成為了更深刻而難以比擬的神聖經驗……


談創作者真實、虛擬的書寫技藝,小說與散文界線之敘事者、編撰作者云云,早已陳腔了,但你還是想談談虛構這件事本身。那幻術魅力誘人如陽春煙景,像《火影忍者》裡宇智波一族的血輪眼,或《死神》裡藍染隊長的「鏡花水月」那樣。畫面被時空或理論切割、散射,背景是群鴉亂飛,黑白癱軟的巨大時鐘,而遭受幻術襲擊者的心智、肉身、官能,被以莫名的方式剝奪、欺瞞、耍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

那看起來真摯拳拳,同情或感染力花苞瓣蕊飽滿而鮮麗的場景,一瞬通向壞空,如魔術師攤開手心、掀起鴿子籠或拉上豔紅色的呢絨布幔,讓比基尼女郎、坦克車或一整座自由女神像憑空消失。

浩蕩中國文學流變史,自然也討論過作家的虛構術。漢賦就是最典型、以虛構為主軸的文體。那種東西南北的極域險境、神話志怪融裁一爐,火舌嚴霜浸淫之大九洲敘事,壓根就出於話唬爛的幻想。據說漢武帝讀司馬相如的賦,不相信他是同代人,想致電詢問真偽又沒輒,乾脆直接把他傳來在跟前寫成〈上林賦〉。足見文壇「大說謊家」早有祖師爺,可不是後現代才開始的辯證。

至於漢代流行的樂府詩,到了六朝出現「擬代」的傳統,假鳳虛凰,把別人的經驗當自己的很常見。西晉陸機即此體能手,後來評論家就說他模擬過頭了,讀之「倦而思寢」。和陸機幾乎同時的左思倒是對這種虛構深惡痛陳,在〈三都賦序〉中,他特別點名司馬相如〈上林賦〉的「盧橘夏熟」,說這根本有違常識,肯定是維基百科還是奇摩知識家上面查來的,不是說虛構不可以,只是亂抄還抄錯……

這種創作的真實與經驗論一直延續到元好問〈論詩絕句〉,其十一:「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畫圖臨出秦川景,親到長安有幾人。」當時去長安尚無飛機票可開,也不該過分苛責其經驗匱乏。但這首詩的非概念性正告訴我們:古典時期蝸居案牘、對著骨瓷慘白四壁或煢煢發光的筆硯鍵盤,瞎掰、嫁接、臨摹、胡謅自我經驗、身世創傷或病徵,甚至精神分裂自我投射的創作者,不知凡幾。網路上隨便都查得到范仲淹沒去過岳陽樓,或蘇軾赤壁非原景等考證,大概就那麼一回事了。

書寫的真實與虛構,這件事說到底牽扯的面向太多,散文之定義或創作者自我的淘洗、調度,引經據典夸夸所談的新批評、精神分析、解構主義,或學舌、操演、內爆、作者已死……但最後你會覺得大家想關切的還是某種對「真」的幻見,類似八卦爆料的獵奇——像把幫動畫片配音的明星當作本尊,將慾望投入扮護士、空姊、新娘或人妻的AV女優。我們用某種觸及真實的以建構這個擬像世界,卻又質疑它的真假虛實。

你覺得更有趣的是調度經驗創作者如何應對這一切,尤其是被探問的那一瞬間。從不存在病徵,倒錯性認同,染病嗑藥群交亂倫姦屍之類所有想得到,甚至涉險違法的經驗,一連串猥瑣敢曝、千瘡百孔的變態史。記得駱以軍在《遠方》一書中寫過一段類似玩笑的(偽)經驗,訪問他的亮麗女編輯剛見面稱讚了他的小說幾句,隨著訪談深入,女編輯忍耐什麼似地,忽然羞紅耳根對著他低聲說:「我受夠你的那些變態了。」你難免會想:如果有什麼(自己或他人的)糗事不敢說,那就寫小說,但如果又怕人不相信的時候,拿去投散文獎好了。

那巨大卡夫卡、達利式的荒謬感,就像布希亞理論的最終完成體:迪士尼樂園之目的在於假裝美國本身不是一座巨大迪士尼。偽裝經驗作為一種經驗本身,超展開,成為了更深刻而難以比擬的神聖經驗。反正什麼都是假的嘛……

最要緊的是確認一下:獎金不是偽鈔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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