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合天道人道以成書道,得心安身安乃至世安。」──談謝宗安夫子融生命與書道於一      徐茂瑋(橄欖齋弟子 麗山高中老師) 謝錦和(橄欖齋弟子) 


「合天道人道以成書道,得心安身安乃至世安。」──談謝宗安夫子融生命與書道於一      徐茂瑋(橄欖齋弟子 麗山高中老師) 謝錦和(橄欖齋弟子) 

壹.楔子

一代書法宗師謝宗安先生,以堅韌的生命力,終其一生鑽研書道修己,傳授書道安人,推廣書道淑世。九十高齡自撰聯「合天道人道以成書道,得心安身安乃至世安。」正是磊翁融生命與書道為一的寫照,亦為其終身踐履之理想,忝為橄欖齋門生,或耳聞,或親炙,或目睹,謝老陷於烽火戰亂時,不畏怯的生命力;面臨書法荊棘坎坷的創作,不斷超越巔峰,七十歲前後奠定行草風格、八十歲前後創分隸合體、九十一歲臨終前開展行楷,橄欖齋的老門生們薰染沐浴於謝老書藝創作的生命力,五體投地的佩服外,更是仰之彌高,鑽之彌堅!謝老的生命能量對弟子潛移默化之功效,不亞於謝老在書道、為人處世的傳授。謝老八十六歲時,更綻放生命光輝,將私塾的橄欖齋擴張開放為全國性之「中華書道學會」,號召同好闡發書道。書會每年舉辦國內外公展外,出版學術、會務兼具的《中華書道季刊》及純書法學術之《中華書道研究》,舉辦國際學術研討會提昇書道學術水準,年年辦「墨華杯書法比賽」推動書法。


磊翁之言行、著作、思想值得流芳者,豐碩精彩,無能備載,故本文僅著眼於磊翁雄強的生命力,展現於人生、書藝創作、教學與淑世者,洵為生命教育與藝術教育的典範。

 

貳.生平簡歷

謝宗安先生,安徽至德縣人,生於民國前五年(清光緒三十三年),字鍾ㄏ,晚號三石老人,或稱磊翁。尊翁國恩公,為前清貢元,命其弟子傅海水、王保民二氏為磊翁四書、詩經的啟蒙師。磊翁八十高齡時曾說:「兩位大師兄逼我背書,逼得很兇,當時恨死了,後來想想真是感激。現在還能背的古文有百來篇,詩詞有千首,都是十八歲以前背的。」[1]十六歲受教於桐城姚永樸、長沙陳朝爵,奠定文章及國學根柢。又隨金壇王炳章、桐城馬汝騆、桐城陸禹謨等習書法,弱冠即以碑體擘窠書蜚聲皖江。抗戰時曾以大草名噪一時。

河山變色,磊翁冒險輾轉來臺,身無分文,受二三好友資助,再臨池習書創作,五十二歲(四十七年),首次個展於臺北市中山堂。後與同道籌組八儔書會、中國書法學會,影響當時書法風氣甚巨。

六十八歲公職退休後,設橄欖齋,門下先後受教者逾三千。後以門生書藝漸高,將之分別組成「墨象」、「墨緣」、「墨皇」、「墨華」、「墨薌」、「墨林」、「墨濤」、「墨音」、「墨源」、「養正」、「中華婦女書會」等十一個子會,定期舉辦展覽,切磋書藝。

八十六歲號召書法同道,將私塾之橄欖齋擴大為全國性之「中華書道學會」,於書道之闡揚、推廣極具貢獻。

晚年書道仍不斷精進,陳其銓教授曾說:「(謝宗安)晚年將漢魏體勢鎔為一爐,兼取晉碑二爨筆意,古健雄奇,獨成一格,名曰『分隸合體書』,所作天柱山杜詩秋興八首摩崖刻石,足為代表之作,亦為雄視當代書蹟不朽傑構。」[2]

八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磊翁以九一高齡辭世。

 

參.作字、做人、教學、淑世以儒學為本

磊翁九十歲摘取白內障手術後,有場與門生的分享,磊翁說:「孔子的儒教典範,即是本人的教學的根本。孔子做人做事的精神,也是我所效法。……(教學)三十年來,我盡心盡力,遵行孔子『信而好古』、『述而不作』之風範以及做人做事的道理,來教學、推動書法,庶幾心安理得。」[3]

 

一.教子弟:讀書、做人是書道的根柢

橄欖齋的門生都曾受磊翁諄諄訓誨,學書法要先讀書,先學習待人處世。磊翁主張書法雖是藝,但「游於藝」當以「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為基礎,渾厚的倫理修養是書法的根柢。[4]

磊翁於《八八米壽書展集.弁語》對道德為書道的根柢,有詳盡闡發:「自公職退休後,即專以教授書法為務,從遊者應逾三千人,余所主雖文質並重;但私權則以質為多,是以講習之際,皆勉以多讀古聖賢書籍培養道德觀念。主體既立,自然出筆渾厚,真實宜人;若德行涼薄,專事姿態,一如癲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何足取哉?況我中華文化垂延五千年,悉以義為基,書法乃傳統文化之一環,安可摒棄不顧?昔賢論書,咸以胸中須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明此,則我中華書道之真精神已昭昭然矣!」[5]中國有字如人品的傳統主張,如柳公權曾云:「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磊翁不僅承襲、實踐,且以之教化子弟與世俗,磊翁常藉作品傳達其思想。

磊翁多次書寫黃山谷論書語:「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迺可貴。若其靈府無程,致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衹是俗人書耳。」(楷書中堂,一九九四)磊翁更於落款強調此乃書道真意:「右宋賢涪翁論書語一則,真能鞭辟入裡,余邇來曾嘗轉述示人,蓋欲學者瞭解書道之真意耳。」

山谷外磊翁也喜湘鄉曾文正公之論:「作字之道,寓沉雄於靜穆之中,乃有深味。雄字須有長劍快戟,龍拏虎踞之象,鋒鋩森森,不可偪視為正宗,不得以劍拔弩張四字相鄙,作一種鄉愿字,名為含蓄深厚,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終身無入處也,作詩文亦然,作人又何莫不然。」磊翁落款曰:「右湘鄉曾文正公論書論一則,世於湘鄉之治國治家治學治事莫不給予最高評價,而愚獨以其於我中華數千年之書道精神道出真際,實堪仰止與服膺也。」[6]磊翁的書法素以雄強見長,曾文正公此說深契磊翁之心,故贊其道出「我中華數千年之書道精神」。鄉愿被孔子斥為德之賊也,媚俗的鄉愿字必然亦受斥於孔子之徒。當我再三玩味此段文字,吟哦「作詩文亦然,作人又何莫不然。」心中湧上磊翁為之拍案的景象!

橄欖齋門下有教授、將軍、公務員、教師、廚師、家庭主婦、商人、上班族……等各行各業,受磊翁薰染時日久,臨摹習書、讀帖、研讀書論之外,將讀書與做人的教誨「默而識之」。尤其多數同門追隨磊翁一二十年,彼此情同手足,或課堂中,或課餘交游,切磋相濡,氣息愈相近,愈感應恩師教誨讀書做人之功。

磊翁曾為〈作字與作人〉[7]一文,強調真正的書法家必具備四條件:一、要有渾厚的倫理修養。二、要有古通今的知識。三、要有堅定不移的耐心。四、要有通權達變的機智。橄欖齋門人雖已有多位成當代書法名家,但學書自娛者畢竟還是多數,然而磊翁的四條件說,讀書學做人的基本修為,仍為門人奉為圭臬,足證磊翁身教、言教感染力之深且遠。

 

二.以書法淑世

修己安人是儒家的基本精神,磊翁藉由書道兼善天下。

磊翁教三千弟子,臨碑帖、讀書、修身即安頓三千身心。弟子用功浸淫,書藝氣息日漸有功。組成十一子會,定期展覽切磋心得,親朋好友亦受霑露,我的兩位小女雖不習書法,從小看我學寫字,四處跟著看展覽,眼界隨之昇高,培養了欣賞書法的嗜好與眼光。弟子們書藝成熟,獨當一面開班授徒者漸多,影響也隨之擴散。

磊翁於《書驛.創刊號》[8]倡言:「今日社會受外來文化之衝激,偏重功利主義,終日栖栖皇皇,不得寧處;倘藉寫字稍作休息,鬆弛情懷,亦是一大好事。」

於《磊翁米壽書展集.弁語》[9]也寫道:「就現代社會需要言,其一為娛樂,若人遇有閒暇之時,何妨一筆在手,揮灑自如,以達到渾然忘我之境界。所以三原于髯公(于右任)曾說:『萬事莫如寫字樂。』較之邀朋對弈、湊角搓牌,更為簡單,且消費亦廉矣!二為體健,須知寫字乃一種靜態運動,自然調氣運力,既可健筋強骨,亦能促進血液循環,勤習不斷,必定健康長壽!總之,學書是一項優良活動,小之可使個人身心健康;大之則使社會文明和平。」

磊翁喜小酌兩盃,宴飲後打場衛生麻將,偶遇三缺一時,就得於飯桌中徵詢牌腳,故深知寫字比邀朋湊角搓牌更為簡單。

磊翁門下子會中,「養正」與「中華婦女書會」的組成不同於墨字輩的書會,正顯磊翁以書道教化之用心。

磊翁重視小學的啟蒙教育,故將曾任或現任小學教師之門生組織「養正書會」,以《易.蒙卦》:「蒙以養正,聖功也。」即謂:「蒙昧之時可以用來培養正道,這是造就聖人的功業啊!」[10]蒙昧的孩童是老師培養其道義的契機,所以組織在一起,名之以「養正」,正是期許為師者當以培養孩童正道為己任。帶孩童練字欣賞書法亦為養正之方吧!

橄欖齋女弟子多,書藝成熟者漸增,磊翁八十歲左右督促女弟子辦個展,或二人三人聯展,並商請林韻琪女士任會長,以女弟子組成「中華婦女書會」,每年於三八婦女節舉辦書法展覽,鼓吹婦女同胞研習書道。民國八十四年三月八日首展以來,至今年年不輟。磊翁於「中華婦女書會」首展的請柬以行草寫著:「竊以我國帝制時代之傳統,率狃於『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陋習,在三千年之歷史中,以書法著稱者,除夫人、武則天外,餘則寥寥無幾,自民國肇造,男女在文化知識上固已平等矣,因之深企我婦女同胞努力奮起,向男士看齊。且作書遊戲乃一項靜態運動,最合婦女生性。倘係家庭婦女,於先生上班、子女上學之後,一筆在手,即可打發獨自在家沈寂漫長之時間,而消費額亦極低廉,一人可以自樂,未若打麻將之湊腳苦楚,且『勞民傷財』也;即是職業婦女,於晚餐洗滌後,每日抽出兩小時練習,凝神守一,亦可消除全身之疲勞;尤者,愛美乃女性天賦,如習之既久,自能養精活血,體健膚好而青春永駐也。」

橄欖齋女弟子經由磊翁踏實的教學與展覽壓力突破下,二十年來個個書藝精益求精,不論個展、聯展或成立書法教室,都不讓鬚眉。張松蓮女士當選「中華書道學會」第七屆理事長,不只是「中華書道學會」首位女性理事長,也是台灣大型書會的首位女性領導,無獨有偶,「中華書道學會」的第八任理事長鄒多悅女士也是女性。二位皆為磊翁得意門生,女弟子不單書道精進,於書法界領航亦有所成,磊翁當莞爾!

 

肆.磊翁創新的生命力

磊翁一生的成就值得效法者不能記,其書法從年輕時代就頗有名聲與成就,然為多數門人所最稱道者,莫不是磊翁創新的生命力。藝術的境界永無止境,磊翁中壯年期已有自家面貌,其書法創新獨樹一幟則是七十歲以後,磊翁九十歲時自述其創作三階段[11]

一、七十歲前後是行草階段;

二、八十歲前後是分隸合體書;

三、九十歲前後是行楷。

橄欖齋的老門生追隨磊翁多為一、二十年以上,親炙磊翁書風的蛻變,感受磊翁追求更善、更好的企圖心,絲毫不受八、九十高齡的影響,那源泉滾滾的創造力與生命力,年輕弟子無能望其項背。尤以磊翁行草的創作,曲折困頓,最值得一書。

磊翁說:「我的創作,由行書開始,八儔書會的成員有:馬紹華、高拜石、陳其銓、酆濟榮……八人,自民四十八年起定期展出,隸書、石鼓文部分由我擔綱來寫。當時書會的龍頭老大馬紹文先生指稱:『我的款字與正文不大協調』;我也有感,就想到臨寫《蘭亭》千遍,《聖教》百遍,承繼當年鄧石如發憤的精神以為救,實際上我臨寫了《蘭亭》二、三百遍,《聖教》也有卅遍,完成了計劃的三分之一,但題款上雖略有進步,並不理想,馬瀞老也未置評。我於是更加茶飯不想、煙不抽,深思反省,尋找出路:二王之路顯然已無法繼續,山窮水盡之餘,遂激發出創造自我行草面目的靈感。我於是取石鼓文的線條、石門頌的開展、石門銘的錯綜參差,形成己風。初寫時,未穩定,不夠精熟,同鄉前輩王愷和先生以為不可,然而二、三年後,忽然一日,王愷老方一進門,即打干屈膝,對我表示讚佩,認同我的創作;而我內心的安慰,也就莫可言喻。那時候,我已接近七十歲了!」[12]

三石老人的號就是來自於《石鼓文》、《石門頌》、《石門銘》的三個石字,三石累疊為磊字,故又號磊翁,也與其光明磊落的人格相符。三石老人之號標誌著一位矍鑠老者的學書艱辛,一七十老翁竟如失戀的年輕人「茶飯不想、煙不抽」,夜以繼日的「深思反省,尋找出路」。凡創作者皆知此煎熬,後生小輩親炙恩師的破蛹,無不五體投地。

磊翁的隸書與碑體成名甚早,雄強遒勁大字尤為其招牌,然磊翁不以此自滿,八十歲左右,取漢碑中的《郙閣頌碑》、《校官碑》、《張遷碑》;取魏碑的《高靈廟碑》、《鄭羲下碑》、《二爨》;再以《楊淮表記》、《石門頌》做為轉動的樞紐,大約五六年的時間,化為「分隸合體書」,評者以為是磊翁最高的藝術創作。磊翁為此特地請篆刻名家梁乃予先生與韓國朴元圭先生刻「八十學書」四字,鈐印於作品記此事。

九十歲左右再以《瘞鶴銘》、《石門銘》與《鄭羲下碑》組成「行楷書」,磊翁自謂:「內涵篆意、分韻、草情,尚稱不俗。」[13]可惜九十一歲磊翁駕鶴成仙,若再假以時日,或許其藝術價值可超越「分隸合體書」。

杜忠誥教授於〈臨老猶變法 雄豪無比倫〉[14]一文末贊曰:「磊翁這種求新求變、老而彌篤的創造精神,固然是他老人家積健為雄的強韌生命力的朗現,更是我輩後生所當師法學習的。」誠哉!此贊!

 

伍.待人溫厚,逃過劫難;參透死亡,自撰墓地楹聯

隨磊翁學書法,課堂後的活動往往更精彩有趣。磊翁喜歡美食,愛小酌兩盃,課後常師生數人共進晚餐,席間更可感受磊翁的親和力與風采。有次磊翁感慨地說道:「我待人不刻薄,居然救了我一命。當初在大陸我常去一朋友家打牌,如果贏錢我都會給他家的佣人吃紅,沒想到這位佣人是共產黨黨員,大陸淪陷時,這位佣人有一天晚上跑到我家通知我快逃,因為第二天就要來抓我了。連夜我帶了點錢及一把手槍趕緊離開,輾轉吃盡苦頭逃到香港。到香港後身上沒錢,想喝盃酒慶幸逃離都不成,只有喝酒精,那一次的酒精真好喝。人生的際遇實在不可預料,想當時喝酒精,那知現在每天可以喝XO。」[15]

鹿港國寶書畫家黃天素先生的女公子黃木蓮女士,曾津津樂道磊翁教她「老實」,她轉述磊翁的教誨:「寫字要老實,做人要老實,一輩子老老實實,你不要小看老實二字,老實是很難的!」當今以掠奪為勝,侵略為強,虛名為美的社會氛圍下,溫柔敦厚實難能可貴,橄欖齋門人則薰陶久矣!

「桑梓成灰,何處可尋樂土?江山如畫,此間信屬佳城。」磊翁八十九歲身心硬朗,預先撰此聯並書寫完成,交付門人余忠孟先生,囑託安排雕刻師傅,指定愛徒李靜芬女士書寫墓碑,完成後送至磊翁自己看好的安息處──山佳淨律寺。忠孟師兄回憶老師當時的心態非常開朗健康,只是把自己的身後事安頓好,恬淡地看待死亡。

磊翁自撰寫的墓碑聯仍為忠孟師兄珍藏,弟子們為磊翁舉行「百歲書法紀念展」再次公開展覽,忠孟師兄於該作品賞析寫道:「恩師謝宗安先生於民國八十七年辭世,享壽九十有一。此聯係恩師八十九歲所書,為勒石於往生後之佳城,囑託於我,聯中意境敻遠,風標高劭,對於器世界成住壞空之無常至理,以及唯心淨土,自性彌陀之深解,可於上聯窺其堂奧;而下聯則高懷蘊藉,樂天放下,透闡生如寄,死如歸之要意。至於恩師如仙露明珠、圓潤秀逸之書藝,與松風水月般清淨明朗之品格相互輝映。民國八十九年十一月一日之象神颱風澇水肆虐,寒舍藏諸家墨寶盡付東流,惟獨此對遺聯絲毫無損,洵屬不可思議,茲逢恩師百歲書法紀念展,睹聯緬師,益增追懷,能不負恩師生前所託,差堪告慰其在天之靈。」[16]

 

陸.融生命與書道於一

書法與寫毛筆字之間的差別,就如同藝術與工藝品之間的不同。工藝品與寫字之間的共通處是以實用為出發點,再加點匠心獨運的心思與純熟的技巧功夫,就能寫上一手好字,或是成就一件巧藝。然而藝術卻不能僅止於這種境界,或者說一件作品如果只達到能工巧匠、賞心悅目的層次,那麼離藝術還有一大段距離。大凡一件可以被流傳的藝術品不會只以能巧誇長,也絕不會侷以悅賞為宗。相反的,卻經常是藏大巧於拙,有大美而不言,絕甜去俗,不以顏色媚於世。這是藝術的第一層要求,書法藝術在這個層面上的要求甚至更嚴格。

謝宗安先生的書法對大部份人第一眼的反應並不討好,尤其是他晚年的風格。原因也正因為書法家本身並無討好求媚之心。老師常引宋朝黃山谷的論書語自期,「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祇是俗人書耳。」他常以中堂的形式,以山谷的論書語為內容,用不同的書體來創作,自見他對這個理念的堅持。

老師的書法既不在求外形的美,那麼有何可觀之處?如就形式的角度而言,我個人的見解是美在結構與線條。書法,尤其是傳統書法,是極其講究書體結構,布白的平衡。老師對書法結構的訓練是很紮實的,乃至在書法教學上對字體結構布白的要求也是極嚴格。只要曾從謝老師學書的書法同好大概都會認同這一點。

但嚴謹的結構並不等同書法的美,甚至可能因結構的要求而犧牲創作者可以揮灑表現的空間。在這一點上,老師用線條的質來填補結構上求嚴謹的侷限。所謂線條的質則涵蓋書法線條的力感與線條的律動。

就書法線條的力感而言,老師是主寓雄強於靜穆之中,從他八十歲時的一幅自撰聯可見一般,「彼何人斯,敢詡齲笑慵妝,花拳繡腿;當此時也,最宜長戈大戟,拔劍張弓。」老驥伏櫪仍志在千里之心不言而喻。但書法線條力感的表現須借巧力而非蠻力,劍拔弩張,暴虎馮河之鄙夫之勇,卻正適得其反。老師對用筆的要求極其嚴格,筆筆中鋒且力須送到筆畫的收尾處,不可圖快意而以出鋒收尾,這使筆力凝聚至終而不散,即使是行草書也不違此原則,這正是老師的作品經常給人一種厚實沈雄而不漫散的視覺效果。

老師在線條力道上另一個發現是側中鋒的用筆。側正鋒是中鋒的一種用筆,與一般稱偏鋒不同,不可含混。一般中鋒用筆使筆力實而沈,側中鋒則是在中鋒運筆的過程當中,使筆鋒凝鍊如刀鋒,側勢而下(筆鋒仍是正鋒)而產生一種相對於正中鋒較遒勁、輕靈的活潑度。老師極善用這種側中鋒的筆法,這正是他的作品可以在嚴謹的結構下不失力道與靈巧的原因。

就線條的律動而言,老師服膺的是節節澀進的理論,而忌一筆滑過。包世臣的論書語中曾引「長史之觀於擔夫爭道,東坡之喻以水上撐船。」也正是指出行墨澀而取勢排宕的領悟。至於在節節澀進的用筆過程之中,是否要使「節」(或有人稱之為提頓)顯於外則是見仁見智的選擇,歷朝書家中山谷與民初的清道人是提頓顯露較多的。老師也將這樣的律動表現在他的作品中,使嚴謹字體結構下的律動性增加,加以正、側中鋒中的巧妙運用,如同氣血之行於軀體,書法的生命於焉生也。

藝術的第二層要求是原創性,這對書法創作而言是極高的難度。原因是傳統書法的學習養成過程都是以臨帖開始,習書者也多以能寫的像某名家或專擅某碑、某帖自喜,亟思突破自創一格者畢竟不多。老師對各種書體的詮釋用功很深,八十回顧展的作品中對華山碑、石鼓文、石門銘、石門頌、鄭文公碑等碑的詮釋,均已到汲古而出新意的境界。

老師在書法上最大的成就應推「分隸合體書」的原創性。這種將北碑與漢分書熔為一爐的新書體,不僅獨樹個人的風格,也開闢另一種書體面貌。「分隸合體書」是以老師擅長的分書為結體,但不在雁尾波磔求柔美,而以近乎直線的質樸,所謂「寓變化於整齊之中,藏奇崛於方平之內。」正是分隸合體書的寫照。此書體在筆法上則兼採漢分書優雅綿長的線條風格,與北碑在點畫表現上跌宕明朗的節奏。其中嵩山靈廟碑及二爨的體勢與筆意運用甚多,尤其在收筆處多採圓勢化解方筆的凌厲。老師以八十八歲之高齡作秋興八首八尺十二屏之巨幅並摩刻於安徽省之天柱山,堪稱其分隸合體書之代表之作。

藝術家對其理念的追求與信仰幾無二致,而創作的過程則如同修行。作品表達的形式雖然多異其趣,但終歸以人文為本。最近歷史物館展出米勒的作品,拾穗是個中代表作,米勒的創作技巧自不在話下,但拾穗可以脫穎而出,是由於藝術家對農家窮困生活的憐憫,拿掉這一層面,那麼畫作品剩技巧,如何感人?聖經哥林多前書中有段經文或可引證這個道理:「我若能說萬國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多樣奧秘,多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彀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老師對書法的追求是他一生的信仰,大時代的因素,迫使他孑然一身來到台灣,但並不因此而磨滅他對書法藝術的追求。在困難的年代中,他與其他七位同好成立八儔書會,之後又成立橄欖齋書會將其所學盡授於門生,晚年更以橄欖齋為基礎,改組成中華書道學會,使書法藝術及理念的傳播不在侷限於自己的書門。老師把他對書法藝術的執愛留給這個社會,當我們看到他作品中律動的線條,或許是他一生波折的寫照,但筆下遒勁不絕的生命力,也是他一生奮鬥不懈的毅力。不求外在形式之美的書風下潛藏的是他社會人文關懷的大愛。他一生的信仰,可以在他九十高齡所自撰的對聯為結語「合天道人道以成書道;得心安身安乃至世安」。

 

柒.參考書目

 

《磊翁米壽書展集》1994 台北 中華書道學會出版

《謝宗安書法紀念專集》 2002 台北 中華書道學會

李淑娥女士書畫展集》  1993 台北 李淑娥

傅佩榮著《解讀易經》  2005台北立緒出版

徐茂瑋著〈矍鑠哉是翁──念恩師謝宗安先生〉載於《中華書道學會季刊第四十四期》台北

干學渝著〈人生七十方開始──磊翁師談承繼與創新〉載於《中華書道學會季刊第十四期》1996台北

許金枝著〈先師磊翁夫子的書學理論及書藝承就〉載於《中華書道學會季刊第三十六期》2002台北

謝宗安著〈作字與作人〉載於《自立晚報》199449

謝宗安著〈發刊辭〉載於《書驛.創刊號》 19895 台北 橄欖齋書會發行

 

 

載於《生命教育 美的延伸線 專輯》世界宗教博物館出版






[1]徐茂瑋〈矍鑠哉是翁──念恩師謝宗安先生〉《中華書道學會季刊第四十四期》  台北


[2] 陳其詮〈古道照顏色〉《謝宗安書法紀念專集》P4  台北 中華書道學會2002


[3] 干學渝〈人生七十方開始──磊翁師談承繼與創新〉《中華書道學會季刊第十四期》 台北1996


[4]參見《李淑娥女士書畫展集.磊翁敘文》:「書者、畫者、歌者皆藝事也,其必如孔子所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而後可,慎勿斷章取義而僅僅『游於藝』也。」


[5] 《磊翁米壽書展集》p12中華書道學會出版 民國83年台北


[6] 《磊翁米壽書展集》p159中華書道學會出版 民國83年台北


[7] 見《自立晚報》民國8349


[8] 《書驛.創刊號》橄欖齋書會發行 民國785 台北


[9] 《磊翁米壽書展集》p14中華書道學會發行 民國83年台北


[10] 傅佩榮《解讀易經》P52立緒出版台北2005


[11]干學渝〈人生七十方開始──磊翁師談承繼與創新〉《中華書道學會季刊第十四期》 台北1996


[12] 同注10


[13] 同注10


[14] 《謝宗安先生百歲書法紀念展專輯》p10中華書道學會發行 民國96 台北


[15]徐茂瑋〈矍鑠哉是翁──念恩師謝宗安先生〉《中華書道學會季刊第四十四期》  台北


[16] 《謝宗安先生百歲書法紀念展專輯》p46中華書道學會發行 民國96 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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