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0日 星期三

禪與書法 聯合報╱侯吉諒2012.10.08

禪與書法       聯合報侯吉諒2012.10.08

禪是一種主張完全放空人我眾生壽者諸相而後才能達到的境界,書法卻是完全專注在自己的意念當中,並且要把意念貫注在書寫的文字與行列之中,禪空而書有……

古人談論書法可以達到的境界,以韓愈〈送高閑上人序〉最為透徹淋漓:「張旭善草書,不治他技。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觀於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鬥,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於書。故旭之書,變運猶鬼神,不可端倪。」



韓愈談的,是張旭個人草書可以達到的高明境界,但這段著名的文字後來被廣泛引用,變成書法功能的神奇描述──書法不但可以追摹萬物複雜豐富的形狀,更可以傳達內心幽微幻變的情感,為書法的創作與欣賞之間,開展了無限寬廣的可能。

韓愈並不是第一個這樣高度推崇書法功能的人,在他之後,也有無數的書論在書法的境界與生命的情調的互相驗證、啟發上大作文章,不斷深化書法的藝術性與內涵。書法可以傳達的境界,也因而成為判斷書寫者成就的最高標準。

但必須強調的是,沒有超凡入聖的筆墨功力,固然不可能寫出張旭那樣的精妙的書法,而沒有淵博高明的學問,也不可體會出韓愈深刻的感受。

古人日常用毛筆寫字,文人們每天與書法為伍,比較容易有深入了解書法之美的心理,現代人對毛筆非常陌生,偶爾接觸毛筆和書法,其實沒有多少能力和機會能理解書法之美。

更何況古人判斷書法的標準,基本上使用的都是抽象與感性的描述,加上文字本身的多義抽象,也常常讓這種書法境界的描述淪為華麗而虛玄的辭藻,不但不能增加人們對書法的正確理解,更加深了一般人對書法的隔閡與誤解。

最常見的,是禪與書法的混雜一談。

書法的書寫狀態和作品表達的意境,有許多的確是不容易表達或說不清楚的,例如寫書法時專注的心境、體會,以及在那種情態中所表現出來的藝術性與境界,都很難用一般的詞彙傳達,而禪,剛剛好拿來借用。

禪是佛教傳入中國後最本土化的變異,尤其六祖惠能主張人人皆有佛性,強調不必苦修,只要頓悟,都可以「見性成佛」,禪之一字,因而成為含義極為複雜、神祕與具有超強能量的字眼。

更何況,宋朝以後的文人大都有各種程度的參禪經驗,黃山谷、董其昌都曾經以禪論書法,並且用禪的術語、境界來解釋書法最核心、最高明的境界,禪在書法史的發展過程中,的確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禪與書法,抽象的思維與抽象的藝術(或美感),的確相得益彰。

書法是所有藝術類型中,最「直見性命」的藝術,在書寫的當下,完全呈現書寫者的心性與情志,不可重來也不可複製,書法的創作因而與生命的體悟息息相關,無論在本質、修為或表現,書法與禪,的確有許多共通的精神。

但過度強調書法與禪的關係,有時不免失去焦點,甚至過度渲染。

古人向來把書法看作修心養性的有效途徑,寫字時所需要的專注,以及因為專注所產生的「定靜生慧」的實效,也因此成為現代人學習書法的重要原因。

書法既然與修行相關,也因此又成為佛教樂於提倡的修行法門,其中又以抄經為佛門信眾修習書法的終極目標。

然而現代人多半沒有使用毛筆的能力,因此許多佛教道場開設的抄經堂或類似課程,便改用硬筆寫經,尤有甚者,為了抄件的整齊美觀,乾脆用印了淡字經文的紙張,讓信眾照描。

現代人抄經的目的,應該是增加對經文的記憶與理解,但使用硬筆、用印有淡字經文的紙張,卻很容易讓抄經淪為無意識的描字,如同有口無心的念經,實在一點意義都沒有。

毛筆是很難控制的書寫工具,要用毛筆寫出筆畫乾淨、結構美觀、排列整齊的字體,非常困難,沒有一千小時以上的練習,基本無法掌握毛筆。

即使不管筆法是否正確,光是用毛筆寫出乾淨的筆畫,就非常困難,沒有非常專心書寫,不可能用毛筆寫字。

因為用毛筆需要專心,加上書寫速度的相對緩慢,因此書寫就成為一種深度的閱讀,長時間面對一段文句所產生的理解力,絕非光用眼睛看過可以相提並論。

現代教育多強調理解與啟發,但也因而偏廢記憶的必要。記憶是深度理解的基礎,對文字不能記憶在心,就不能隨時反芻文字的義涵,對精義玄奧的經典而言,記憶背誦、手抄默寫是不可忽略的必要途徑。

用毛筆抄經需要專注,因為專注讓身心安頓下來,身心安頓會產生類似打坐、禪修那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因而會引發一種常人無法理解的定靜生慧的能量,書法與修禪,當功夫到了相當深度,確實有類似的效果。也難怪許多人喜歡把禪和書法相提並論。

用禪來形容不容易說明、解釋的書法,確實滿方便的。然而缺點也是顯而易見──凡是說不清楚的,或者想要唬人的,只要和禪掛上勾,就玄之又玄起來。

一件技巧拙劣的書法,也可以被說得很有禪意。因為禪宗主張不必苦修,不要太多的清規戒律,不要任何繁複的表相,是一種從本質到外貌都極簡主義的宗教主張,而人們卻又可以從禪的領悟中「一超直入如來地」,這樣方便、超能的法門拿來說書法,實在是方便不過。

於是我們看到許多人動不動用禪說書法,有的人講到寫字之前,要打坐、平心、靜氣,以及放空世俗的牽掛與雜念,讓人覺得在寫字之時彷彿滿身佛光,已經達到一種超凡入聖的境界,而後才心無罣礙的下筆寫字。

我也的確看過書法家在現場揮毫的時候,總是先一身唐裝的盤腿閉目打坐,彷彿入定般不理會現場吵雜的喧囂,等到現場的觀眾終於在長久的等待之後安靜下來,書法家才慢慢從入定的狀態中張開眼睛,很有型的走到寫字桌前,在觀眾的引領期待中,大師般提筆、沾墨、寫字。

這種表演多於書寫示範的場合屢見不鮮,講書法禪講得飛天入地的大有人在,凡此種種,不免褻瀆了禪與書法。

每次看到這樣的禪與書法,都讓人不覺搖頭嘆息,然而可笑也可悲的是,這樣故弄玄虛的禪與書法卻也總是吸引著大批信徒般的觀眾。

如果書寫書法的狀態進入高度專注,或許在某些方面的體悟和禪定是類似的,然而禪是一種主張完全放空人我眾生壽者諸相而後才能達到的境界,書法卻是完全專注在自己的意念當中,並且要把意念貫注在書寫的文字與行列之中,禪空而書有,兩者的專注本質上是完全背道而馳的。禪與書法,追究其實,根本是兩碼子事。

當然,作為一種高度抽象、拋棄既有成規的思維模式,禪的創新精神,的確可以幫助書法家得到某種程度的精神解放,從而創造出某種境界的書法型式,例如弘一大師的書法。

然而在整個中國書法史上,有這種禪的境界與書法功力的,也不過就是弘一大師一人而已。但即使如此,弘一大師的書法,固然創造了他個人的特殊風格,但未必就有多麼高明的藝術價值。弘一大師的書法,畢竟是因人而重,而不在其書法造詣的高低。

所以,以我一已管見,書法就是書法,禪就是禪,兩者還是別混在一起相提並論,免得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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